白松推门进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金氏父女,走到沈之砚边上轻声回禀,“主子,潘少詹来了。”
沈之砚收回凝在窗外的视线,转身看向一步三摇进来的詹事府少詹事潘茂嘉。
那张笑吟吟的脸上挟着谄媚,沈之砚一向对此应付自如,此时却觉出一丝厌烦。
“沈侍郎,潘某今日是替裴相走这一趟。”
潘茂嘉整一整身上那件茧绸圆领长袍,深知这位是深得裴相倚重的能人,一向不涉风月,今日来前特意穿戴颇为正式。
沈之砚眼中闪过嘲讽,扬起如沐春风的笑,向金氏二人一抬手,并不言语。
潘茂嘉干笑两声,“那我便先验货。”
上来一路他都在偷瞥金巧儿,知晓但凡裴相点名要的,皆乃绝色,上前一步,就要去揭金巧儿脸上厚重的面纱。
金巧儿瑟缩着躲了一下,已被潘茂嘉伸指勾住白纱,稍稍掀开一角,手立刻顿住。
潘茂嘉不可置信,猛地整个揭开,入目是赤红到略微发紫的双颊,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白色肉粒,这样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与先前预期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你、你你……你怎么……”你了半天,潘茂嘉一脸错愕,霍地回头去看沈之砚,“沈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巧儿慌乱去拾面纱,双手颤个不停,哆嗦着重新戴上。
沈之砚望着那张挂满泪珠、可怖丑陋的脸,神情怔忡。
昨夜他四更归家,站在阮柔榻前,见她睡梦中辗转反侧,桃腮飞红,柔白脖颈处起了一层细密汗珠。
当时心底便横生出个念头,若是……也毁去她的容貌,那就可永远将她珍藏在手,不被别的男人惦记。
恶念一起,几乎泛滥成灾,沈之砚仓皇逃去书房,洗去一身血污浊气,亦想洗刷掉心头的罪孽深重。
潘茂嘉忍不住吞咽,细长如鸭的瘦颈上喉结来回滚动,显得格外滑稽,见他不答,又催问道:“还请给下官解释一二。”
遗憾流于表相,沈之砚轻描淡写道:“她昨日吃错了东西,这张脸……就此毁了。”
“可有延医问药,能治否?”
“能治。医师说,即便脓包消了,留下的疤印也终身不可退。”
潘茂嘉跌足大叹,“这、你要下官如何向相爷交待呀?”
“潘少詹如实禀告即可。”沈之砚含笑晏晏,“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难料啊。”
潘茂嘉疑惑打量他一阵,心有所悟,随即冷笑一声,甩袖而走。
“好,那我便回去一五一十禀报,相爷自有定论。”
还说这位日后必可飞黄腾达,他有心结交,眼下看来,竟公然违逆裴相心意,怕是蹦跶不了多久了。
潘茂嘉走后,沈之砚挥了挥手,示意金氏二人下去,“稍后本官自会安排人,送你们离京。”
金老汉没有道谢,领着女儿转身离开时,眼中神情复杂,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怀恨。
沈之砚并未理会,起意安置这对父女,是因杨忠曾派过几拨人灭口,替他们洗刷冤屈乃职责所在,亦是为胸中的理想抱负,并不需要他们的感激。
至于恨,他更不在乎。
这种杀家灭口的人间惨事,他十来岁上便已在各类卷宗中看得太多,起初的悲悯早已麻木。
苍生如蝼蚁,哭天抢地发出的声响,在自己听来可倾天覆地,但其实微弱至极,根本无法上达天听。
只有当这些悲惨与不公汇聚洪流,有了真正撼动天地的力量,才会有相应的律法出来替他们说话。
自先帝在位始,朝纲糜烂至今,吏治腐坏,民生多艰,三法司诸多先贤想要肃清吏政、重振朝纲,维护公正严明。
朝野两方积攒下的力量,已到了蓄势待发、破而后立的时刻。
便是沈之砚自己,也不过是洪潮中尚不起眼的微弱水流,稍有不慎便是倾覆毁灭的下场,何况金氏父女。
两人离开,白松略作迟疑,“属下刚才看见夫人……去了春茗茶行。”
他们正在筛查与金刀商行有来往的商家,春茗堂亦在名单之列,白松因此有这句提醒。
“那是她娘家产业。”沈之砚道了声无妨,转念一动,又吩咐道:“去查,茶行跟金刀接洽的是何人。”
白松一凛,深悔刚才多那一句嘴。
沈之砚出了包间,沿长长甬道缓步而走,正巧边上一扇门打开,阮承宇踱出,见着妹婿,欣然一笑。
“沈大人,我正要找你。”
不论私交,布政司收集各地民情,再将案件转发刑部,阮承宇身为参议,与沈之砚常有公务往来。
他二人既是同年,又有姻亲,照说该相处融洽,然而沈之砚对他,多少存了些恨乌及乌的意思,对阮家这位嫡长子一向无甚好感。
沈之砚不假颜色,微一颔首,“何事?”
阮承宇倒也不恼,依旧笑微微,“我是听说侵田案结了,想来看看妹夫有何需求,我做兄长的,定当鼎力相助。”
沈之砚幡然抬眸,那双弧度优雅的瑞凤眼,尾梢微微翘起,显出两分凌厉。
他这大舅子背后有人,因此在官场一路顺风顺水,升迁速度仅在自己之下。
这个人,自然不可能是他那无能的岳丈大人。
沈之砚心知肚明,敢于在天子脚下侵占田产,自是来头不小,阮承宇分明是早知此案端倪,特意送这热山芋来给他的。
这让他对阮承宇背后的人,更生出几分好奇,和煦一笑,“此案禀明圣上,已无手尾,何须劳动兄长挂怀。兄长若有不明,倒是可去问问裴相。”
阮承宇眉锋一挑,低头轻笑了声,“好。”
“如此,沈某先行一步。”沈之砚拱手,告辞离去。
他在裴府见过阮承宇多次,登堂入室,熟稔还在自己之上。
算下来,裴安是他们那一科的主考,阮承宇与他一样,都要尊称一声恩师,但若阮承宇身后之人是裴相,那这件侵田案根本不会大张旗鼓在京师宣扬开,早在事主上告时,便会被摁下来。
沈之砚心头来回思忖,下楼来到街上,便听前面一片嘈杂。
阮柔和沈幼舒刚从云想裳出来,迎面被游鸿乐堵了个正着。
“这位小娘子,小生有礼了。”
他没敢轻易惹上刑部侍郎的夫人,便先拿沈幼舒开刀。
游鸿乐身量奇长,人又瘦,颇有点麻竹竿的意味,眼下瞧着沈幼舒,只觉她远看娉婷如莲,凑至近前,身高体态与他格外般配,心下颇喜。
“小娘子貌美如花,可许了人家了?”
沈幼舒没见过世面,被这大胆狂徒吓得高声尖叫,“你是何人,还不快滚!我许没许人家关你屁事?”
游鸿乐见她泼辣,更加喜不自胜,折扇一扬就去挑她下颌,“许了也不怕,爷不嫌弃……”
“公子还请自重。”阮柔在旁抬手,一把摁住折扇,“光天化日的,你当街调戏官家女子,我现在就可叫巡差来。”
她不认得游鸿乐,却从他的衣饰华贵看出身份不低。
近年圣上大力整肃朝纲,御史言官们都卯足了劲儿盯人,一个纨绔就能牵出个当官儿的爹,甚至一家子叔伯兄弟,失于管束、教子无方的名头扣上去,便是皇亲国戚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她终是眼界较浅,面前这位,便是御史见了也要睁只眼闭只眼,否则失于管束的罪名,陛下脑袋上也得落一份。
“诶,你莫不是吃味了。”游鸿乐盯着扇上一只柔白细腻的小手,早把沈幼舒抛之脑后,心痒难耐地嘿嘿直笑,“莫恼莫恼,我疼你还来不及……”
说着就要来摸阮柔的手,竟是把她俩当成侍妾美婢,想要一箭双雕。
衣铺和茶行的掌柜见着三姑娘遭人欺负,早就急了,这会儿一声招呼,众伙计提着扫帚、扁担冲上来,要给阮柔解围。
“哎哟,这是要打人。”游鸿乐有恃无恐,大喊一声,“来啊,给爷把这两家店砸了。”
曲国公一向知道这个儿子不成器,在外惹是生非乃家常便饭,虽恨得牙痒,却碍于仪兰公主最为溺宠,不得不专门寻了武师给他充作护卫。
一声令下,顿时冲上来十数个家丁护院,两家店的伙计也不甘势弱,两相对峙着吵起来。
阮柔见这都唬不住对方,心下有些慌,倏忽松了折扇,拉着沈幼舒向后退避,云珠一个转身挡在前面,口中大呼小叫。
“我们是刑部侍郎沈家的人,你敢对我们夫人无礼,叫我家大人知道了定不饶你……”
她这厢正狐假虎威,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游鸿乐肩头。
骨节嶙峋的拇指恰好卡在肩胛骨缝处,巧劲一错,游鸿乐半边身顿时麻软,像钻进去几百只小虫子,逮着皮肉大肆啃咬,“哎哎哟哟”叫唤着往地上滑去。
沈之砚伤着的那只右手,伸臂在他身后一托,不让人倒,面上依旧挂着淡笑,“游世子,内人可是有得罪之处?”
游鸿乐肩胛被他拇指锁定,便如猫儿爪下摁住的老鼠,动弹不得,只能侧仰着头,以一个格外别扭的姿势去看沈之砚。
“没、没有,是她……她叫店里的伙计打我。”
周围众人听他反咬一口,纷纷起哄。
沈之砚面上笑容不减,指上微微用力,顿时游鸿乐杀猪一样惨叫起来,“住、住住住手,你敢伤我,我叫我爹……叫我娘……”
他语无伦次哭爹喊娘,却又不敢当街喊出皇帝舅舅的名头,圣上要是知道了,虽说沈之砚铁定吃不了兜着走,他也得一样玩儿完。
沈之砚松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国公爷和公主殿下一向明事理、为人清正,世子爷要是愿意,沈某当下便带此间人证登门求见,叫他二位评评理。”
“我、我又没把她怎么着,这些人都能作证。”
游鸿乐嘀咕,他手一松,连忙活动臂膀,乜斜着眼,“沈侍郎当街伤人,我倒也要讨个说法。”
沈之砚眉宇清朗,目光落在他肩上,“哦?沈某何有伤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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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街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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