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样的念头在封柬每一次接到沉默咨询的时候总会浮现起来,这极大地影响了封柬进行心理抚慰时的专注度和专业度,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忘记了开口说话。
幸好,那天研究室里不只有他一个人,李燃也正一边工作,一边旁听着电话,在察觉到封柬的走神以后,他走到封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封柬这才把一切杂乱的思绪摒除,可正当他要主动询问的时候,电话的另一端却出现了几下不规律的敲击声,带着一丝韵律感,令封柬蓦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把这段敲击声当做了一段旋律,可是他对音律并不十分了解,封柬急切地问:“你是想唱歌吗?”
封柬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忘记过第一次接通电话时软软说过的话,他说等到手术结束以后还会再打电话来给他唱歌听的,可是还没等到回应,对方就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你知道这几下敲击声有什么规律吗?”封柬坐了下来,屈起指关节在桌子上把那几个声音重复了一遍给王希听。
王希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封柬仰起头来看着王希,提示道:“有没有可能是一段节奏?”
王希说道:“倒是也有可能,不过实在是太短了,很难听出来,如果只是谱子里的其中一句的话,想找到是首什么歌可太有难度了。”
原本封柬也不能确定电话对面的那个人就是软软,就像燃老师告诫他的,做心理咨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与咨询者产生共情,要始终从客观与实际的角度解决问题,而不能妄自揣测咨询者的个人情况,李燃建议封柬最好能休息一下,把接听热线这项任务暂且交给他的学弟肖越,封柬答应了,可那段敲击声总是不时地在他的耳边回荡着,让他对那天的那个电话记忆犹深。
“那之后呢?”
王希托着下巴回忆道:“反正就是每天早出晚归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学校那边休了学,又不用他去上课,我就看着他每天从外头回来之后待在卧室里不停地写歌。哦对了!自从他那天张嘴说话以后,就尝试着不断地跟我练习讲话,咱就是说,那种卡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听起来就像是漏了风的风箱一样,可清河还是费劲地去尝试,每一口气都要用尽力气才能从身体里挤出来,难受的一批。这话他不在我才当着你的面说说,只是形容一下啊!不然我没法跟你解释他到底有多难受。
“清河说这种代偿发声的原理就像是把食道的肌肉组织当做声带,先把气流咽进食道里,在慢慢打开通道,让气流有节律地释放。可是这种办法练起来特别辛苦,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清河除了吃饭、睡觉、写谱子以外都在对着镜子练习发生,有时候还会咳出血来,我实在是太佩服他的毅力了。
“最后的效果是好的,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不含糊了,还流畅了很多。”
听上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封柬欣慰于阮清河似乎正在积极努力地面对一个崭新的自己,直到王希提到阮清河的父亲出了事。
“那会儿我又接了个兼职,出门好几天才回来,结果回来之后发现清河竟然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寓,我给他发了不少消息,问他上哪儿去了,但是他都没回复。我寻思出啥事儿了,难不成是病情复发?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就从电视上看见了清河他爸收受贿赂这件事,而且金额还不小,我这才知道清河为啥走了,可是他也不至于一声也不吭啊!”王希沉沉地叹了口气。
封柬曾在医院里与阮潮生有过两面之缘,在他对阮潮生的初印象里,那是一位看起来威严有加却对儿子十分包容、疼爱的父亲,可他没想到年近五十、已经头发斑白的男人竟还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如果说驱使阮潮生犯下第一个错误的原因是出于可能失去亲生儿子的恐惧,那么他不惜一切代价、谋取私利的行为又彻底地摧毁了阮清河对他的尊敬与依赖。
无论阮潮生为他卑劣的行径披上怎样全都是为了孩子好的甜蜜外衣,都难以掩盖他追求的一种自以为是的自私的幸福。
可想而知,接踵而来的厄运给刚刚振作起来的软软造成了多么致命的一击。
“他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这里住了呢?”封柬道。
王希想了想:“大概一个月前吧,正好房租还差一个月。”
封柬垂下眼睫:“伯父出了事,清河经济上应该受到了牵连,所以才会离开这间公寓,后来他把手机也卖掉了,所以才一直没回复你。”
王希诧异道:“你咋知道他卖了手机?!一周前我收到一条陌生短信,是清河发给我的消息,他跟我说他把手机给卖了!我就想着他应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就说给他转点钱花,他说不用,他最近找了份工作,离这里有点远,所以才换了地方住,我又问他那我怎么联系你,他说是借的别人的手机,说实在的,我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被骗进传销窝点了,他现在身体情况不好,他爸又被关押起来了,各种糟心事儿雪上加霜的,没个人照顾我真不放心。”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对吗?”封柬淡然地问。
王希道:“他提到过一个叫「弦」的地方,说是自己暂时住在那里,可是我在地图上查遍了,也没找到这地方哇。”
又得到了一点线索,封柬道:“那他房间里的东西都还在吗?”
王希道:“都在。我也正犯愁呢,这房租马上就到期了,就怕房东随时过来撵人,我找不到清河,房间里的东西又不敢乱动,怕给他弄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封柬道:“方便的话,我能进他的房间看一看吗?”
王希迟疑了片刻,然后走到方才视线瞥过的那间卧室门口,把手放在门把上:“他平时没什么门禁,房间里东西也不多,你随意。”
封柬道了声谢,推门进去,这是一间很宽敞的主卧,舒适的大床紧挨着飘窗,飘窗上摆放着软乎乎的坐垫,还有一张被半掀开的毛毯,似乎主人经常坐在窗边欣赏公寓外的风景。
一架崭新的钢琴占据着主卧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放着一张书桌,靠墙的书架上全是各种乐理书籍和大师曲谱。
封柬走进去,桌子上的曲谱凌乱地铺散着,因为主人长时间不在,纸张上已经铺满了一层浅灰。
封柬拾起最上面的那一张,光是从笔在纸上留下的深邃甚至破裂的痕迹来看,就能感觉到创作者满怀的悲怆和绝望,再翻开下面的几页,寥寥几笔符号下镌刻着灵感突然迸发落下的深刻的词句,单单只是浏览就给人一种冲破了心防的破碎感,那种强而有力地冲击力仿佛穿透了一切无形的屏障,依旧势头不减,奋发向前。
不同的心境自然早就不同的旋律。
封柬想,第一张大概是阮清河手术后不久写下的,而后面的几张则是他决定重拾精神以后才创作的。
站在封柬身旁的王希道:“我们乐队的曲子大部分都是清河创作的,他写的歌之所以受人追捧,就是因为他能用最寻常的文字表达出最真挚的感情来,令人动容。”
封柬轻轻地弹去那叠谱子上的灰尘:“他平时还弹钢琴吗?”
“弹!他每天都弹!清河从小就学钢琴,还挺厉害的,我们声乐系的同学遇上考试都想千方百计请他伴奏,不管想唱什么他都能弾出来,牛的不得了,而且还能在你失误的时候力挽狂澜,把场子救回来。”
封柬走到钢琴前,即使不懂钢琴的品牌,也能看出这架钢琴的昂贵,且主人对这架钢琴明显爱护有加,即使离开了也用透明的罩布把钢琴罩了起来。
罩布上面只摆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玻璃画框,框里摆放着一张有些泛了黄的、笔法很拙劣的画,看多了封挞画的画,再看这张画,很容易就看得出这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画的。
如果按照心理学来分析的话,画这张画的孩子应该感觉非常孤单,并且对外部世界充满了抗拒。
想到阮清河的个性,封柬以为这大概率不是他画的,可是这张画却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在最显眼之处的钢琴上,一个在他平日里抒发情感时随时能够看见的地方,这足以说明这幅小小的画对软软的重要性。
见封柬仔细端详着画,王希道:“这画清河一直当宝贝带着,刚开始我还问他这谁画的来着,他说是小时候一个朋友送的。我觉得送他这幅画的应该是个很重要的朋友吧,因为清河走了以后唯一惦记的就是这幅画,特地叮嘱我,让我每天都得帮他擦一擦。”
顷刻间,一阵电光火石袭上了封柬的脑海,他望着那画里被深邃的海洋包裹起来的、藏在瓶子里的小人,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这幅画是出自谁的手了。
原来小时候的他是那么孤独,渴望着能有一片星海照亮周遭的一切,更渴望着最亲近的人能够看得见自己。
多少年过去了,时间早已磨平了他对血脉的期待,冷却了他对亲情热烈的渴望,就在封柬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小时候的自己产生任何同情亦或怜悯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孤独一旦存在过,就会随时随地地卷土重来,不断提醒他,当初他所遭遇过的不公从来不曾消失过,只是被黑暗的影子笼罩在心底,被他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了。
直到今天,封柬才意识到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存在着一颗比星星还要璀璨的发光体,它孜孜不倦地驱散着黑暗,向他散发着温暖的同时,又把他的孤独悄悄地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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