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是牧长,可以领朝廷俸禄;
他的住处,有单独且密封性更好的屋子,因而年年有人借他的小屋烧水洗澡。
安苏在听说此事后大为震惊:
“你居然是牧长?我还以为你只是群头呢!”
同时,安苏也想明白了;
怪不得牧野从不去集市!即便是轮到王益总责的日子,牧野能有几个时辰的空闲,他也从没离开过马场。
本来就是无人可征,折冲府才会停了上下鱼书;想不到,如今人手如此紧缺,连牧长都要亲自监管牧群了。
但牧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事,他只看着安苏:
“你现在洗吗?再晚点天就要黑了。”
等安苏捯饬完自己,天刚擦黑;牧野丢给他一件外袍:
“你先穿我的,你这件衣服侧边都开裂了。”
看着牧野捏着衣服穿针走线的样子,安苏两个眼睛都变大了,但终于也没说什么,就蹲在旁边等。
衣服缝好了,外面也彻底黑了。安苏摸摸细密的针脚:
“你还会这个呢。”
牧野语气十分平静:
“一个人,总要学点东西。”
什么?
安苏抬眼看向灯火映照下的人;一想到他看着五大三粗,实则细心,受了伤也只会默默忍痛,王益还十分关心他,这会儿安苏才如梦初醒:
原来牧野是孤儿啊!!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这当口,王益抱着一堆册子从门外进来,看到的就是安苏穿着牧野的衣服,蹲在牧野脚边的场景:
“你们在干嘛?”
安苏抖抖外袍:
“我衣服破了,群头帮我补了一下。”
知道王益过来肯定有正事,安苏没多逗留,回去了。
王益少见牧野如此照顾别人,打趣两句:
“你还挺会关心人。”
牧野挑亮油灯:
“我们只是离乡,总还有回家的一天,他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波斯啊。”
听了这话,王益收起了调侃的心思,拍了拍昔日战友的肩膀;牧野说这种感慨的话,肯定是想起之前战死的同袍了。
王益的心思有点飘忽,牧野一直是个重情的人,幸好长了一副臭脸,话也不多,不然还真未必管得住人。
6、
自从帮安苏补过外袍以后,牧野时不时就会收到安苏送的小礼物,要么野兔,要么野鸡;
牧野有空的时候会留安苏吃一顿,安苏才知道牧野竟然还会做饭,味道还挺好。
但这种礼尚往来的日子也没过多长,
近来马不太吃草,云也很厚,眼见是要变天了。
所有人都在卖力地巩固马圈、房屋,在降温之前,会有一两天突然暖和起来,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牧野近两日在各个牧群之间来回打转,确保所有事项都准备好了。
晚上,牧野在油灯下翻看马匹记录的册子;
今年安苏来了以后,牧群的马状态都很不错,这么下去,明年母马的怀孕几率和数量应该能有提升。
一本册子还没翻完,外头隐隐响起了雷声,牧野“唰”一下站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到门口,天上“咔嚓”一声巨响,震得人心惊肉跳,连案头的灯火都在巨大声响里摇曳。
不好!是雪打雷,要下大暴雪!
牧野二话不说,穿上厚衣服就往外走。
这种天气,短时间内雪量会暴增,之前虽增加了巡夜人手,但现在看来肯定不够。
而且夜晚马看不见,如此巨大的雷声,若是把马惊吓到炸群了,四散奔逃出去,只能是有去无回;一旦马群损失严重,那他的这条命也算完了。
他要去找王益,再把男人们都叫上,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方才出门,雪花山崩海啸一样飞来,风吹得人走三步退一步;他的赤骓也极其不配合,一个劲地往后仰,就是不肯戴嚼子。
牧野咬咬牙,勒紧了马的肚带;“驾!”随着一声低喝,一人一马冲进了大雪里。
山谷里,安苏用刀割开自己的冬衣,扯出干燥的毛絮试图重新点燃篝火堆。
今日夜巡是阿史那毗伽带队,他出身突厥,牧马三十年,比这草场上的绝大部分人更有经验。
他看出了天气不对,临行前安排队员背了几口袋黑豆,本意就是想着可能会有恶劣天气,在草料里掺杂些豆子,安抚安抚马群。
下午又早早地将马群收拢,赶到了背风处,不想竟遇到了雪打雷!
马最怕的就是被闪电光亮惊扰,一旦惊着了,就会盲目乱冲;这马群里还有不少怀孕的母马呢!
他当机立断:
“快!!把所有火把都点起来,只留两个应急;在外围插几根大致划个圈,其余的拢在中心,点的越亮越好。”
又转向身边的人:
“你们三个,赶紧把干粪拿出来,做几个篝火堆,千万别让马惊着了。”
其余人都知道炸群的厉害,不敢耽搁,火速照指示分头行动。
篝火堆刚点燃两个,天上突然猛地一亮,接着“咔嚓”一声巨响;饶是有准备,马群还是骚乱起来。
先前分配任务时,阿史那骑在马上,站在头马的旁边;他高高举着火把,给头马喂了一块掺了盐的豆饼,因而头马及其附近的马匹并没有慌乱,都还在原地。
突然平地一声雷起,马群隐隐有混乱的趋势;好在有篝火亮着,事态尚能控制。
然而风雪交加,篝火的火势并不甚旺,一下子熄了;天上雷云滚滚,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
马群里有匹马嘶吼着,后蹄人立而起,眼看要乱;毗伽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上去,脱掉自己的皮袄,从侧后方猛地罩住了马头。
但这是匹散养的马,并没有缰绳,即便毗伽人高马大,只靠揪马鬃,只能短暂地控制它几息。
“安苏!!!”他在黑暗中大喊一声。
方才在闪电间,他看到是安苏在篝火附近,只能寄希望于篝火重燃,明火照亮能稍稍让马安定下来。
安苏跪在篝火上,用身体挡住飘下来的雪花,但火绒已经湿了,根本点不燃。
他试了两次不成,立刻反手掏出佩刀,解开衣领,划破内层的衣服,掏出里面干燥的麻絮生火。
火石闪了两下,并没点燃;耳听得四周马蹄声越来越乱,安苏又伸手往胸口掏了一大把,继续点火。
忽然,身旁“呼啦”燃起一堆火来;另外有人生火成功了。
借着亮起来的火光,毗伽赶紧又掏出一块豆饼,精准地塞进马嘴里;马迟疑了一下,随后开始慢慢咀嚼起来。
马群渐渐稳定下来,远处有几个光点慢慢靠近,牧群里有人来帮忙了。
7、
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第四天太阳出来,雪光格外刺眼。
趁着放晴,各处牧群开始清点马匹数量,收拾雪后残局。
风雪太大,有人房子被吹倒的、压垮的,冬天根本没法重新修建房子,只能等开春;屋子被摧残过的人,要么找亲戚朋友挤一挤,要么就只能找邻里帮帮忙了。
在牧野的安排下,安苏的帐篷就借给邻里住了;
他是特地从河东调来的养马好手,得了上头照顾,帐篷比其他牧户的稍大一些,邻里一家四口挤一挤也能住。
安苏本身东西不多,两个包袱一背,就住进了牧野的屋子里。
牧野的住处家具也不多,他指指柜子:
“你东西放这边吧,左边的箱笼都给你用,这柜子我两一人一半。”
安苏看着另外一个柜子:
“这个能不用吗?”
“那个放满了。”
安苏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点戏谑的笑来;牧野一年四季身上衣服就那么几套,家里还用得着两个柜子?怕是装了什么其他东西了。
看他那贱兮兮的表情,牧野知道他肯定想多了,于是抬抬下巴示意安苏打开看看。
“这么大方?那我是不客气了!”
安苏边说边要去开柜子,见牧野不阻止自己,他皱了皱眉,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
柜子门一拉开,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整整齐齐挂着一副银红相间的铠甲;斑驳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数度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安苏小心翼翼地关上柜门:
“我是小人。”
看安苏耷拉个脑袋的样子,牧野轻轻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安苏一脸狰狞地走到牧野面前:
“我说,我、是、小、人,够清楚了吗?”
牧野满意点头:
“嗯,听到了听到了。”
安苏咬牙切齿地走到屋外,就听到牧野在房里嘎嘎大笑。
这破罗嗓子,也不知道吹了多少风;安苏搓搓鼻子,算了,看在他一天到处救火的份上,不和他计较了。
晚上,安苏一边扒拉饭菜一边问:
“牧长,你做饭跟谁学的啊?手艺还挺好。”
牧野不是第一次听别人夸他手艺好了,但每次听到都觉得开心:
“我娘教的;以后有机会来我家做客,她做的饭更好吃。”
安苏猛地抬头:
“啊?你不是孤儿啊?”
牧野也愣住了,他一时间分不清安苏是不是在骂自己;但看他神情十分诧异,不像骂人的意思。
“谁和你说的?”
这一下把安苏给问清醒了,是啊!没人说过牧野是孤儿啊!这全是自己瞎猜的。
见安苏久久没有回神,牧野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难不成,你给我送野鸡野兔,是以为我无父无母了?”
安苏悲愤地闭上眼睛,希望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嗯。”
他说呢,缝两针衣服也不至于送那么多次东西;牧野无语到极点,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笑。
8、
草场上的冬夜向来是漫长的,长也有长的好处。
自从安苏住进来后,牧野觉得夜晚也稍微有点意思了,就是安苏的睡姿总不踏实。
安苏睡觉像个虾米,一弓起来就爱挤人,不弓起来的时候就打呼噜,牧野好几次都梦到床边睡了只大猫。
随着两人关系变好,牧野听说安苏的母亲还是个侠客。
“我娘说,教内的圣墓山高逾百丈,圣殿里圣火灯长明不熄,她还说要带我入教呢!”
讲到起劲的地方,安苏非要展示母亲教他的武艺:
“魂锁!!”
被一下抓住手腕时,安苏急的滋哇儿乱叫,
牧野无奈:
“出招前不用喊技能名字……”
安苏在牧野面前胆子也越来越大,经过他多次念叨,牧野终于穿上了柜子里那套铠甲。
“哦~~~~~~”安苏发出一阵感叹。
牧野一穿军装,像变了个人似的,连身板都更挺拔了;安苏忍不住想,就是他发冠上的须须好瞩目,惹得人想揪两下。
抚了抚甲衣上的各路痕迹,牧野有些出神;若是自己没有伤到左膝,或许这会儿就在沙场上,而不是马场上。
见牧野脸上露出一丝失落的神色,安苏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不该撺掇他穿这身衣服的;
于是安苏自告奋勇去做饭,最后以牧野夸他做的好但下次不许再做了而告终。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又是春天了。
安苏的邻居以最快的速度修缮好了住处,安苏也住回了自己的地方。
今年春天有个好消息,去岁母马身体健壮,今年产的崽全部都存活下来;
最近一段时间,牧野忙得脚不沾地,马驹册子写得满满当当,牧群里的人也实打实开心了好几天。
晚上,牧野在床上躺下,不自觉间就睡到了床的外侧。
原来安苏在时,有两次睡着睡着,一个翻身就掉地上去了,后来牧野就让他睡里面,自己睡外侧。
摸着空了一半的床,安苏顶着一头卷发半梦半醒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又浮现在牧野脑海里,
“哈哈哈”
黑暗的房间里响起几声轻笑。
突然,意识到自己半夜对着空气傻乐,牧野一下子弹了起来,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随后又抓了抓头发,
“啧……”
天气渐热,今夏转牧场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晚上,有几个人来找牧野喝酒;
上山前,他们去了趟集市,多亏了安苏的表哥,让他们低价买了两壶清酒。
平时这酒他们也喝不上,正好今天尝尝新鲜;
几人喝到最后,躺在草地上拉长调。
牧野没喝那么多,吹着凉爽的夜风,他看着躺在自己旁边的安苏,像只长毛猫。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偷偷摸了两下猫的头。
毛躁躁的。
过了一会儿,牧野挨个把地上的人摇醒:
“起来,起来!明天还干活儿呢!”
等安苏走出老远了,那毛躁躁的感觉还留在牧野手心;
他仰头看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唉……”
回去后,安苏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那块地方,刚才牧野摸过。
9、
没过两天,牧野巡夜回来,听说安苏手受伤了,他提溜了几个瓶瓶罐罐就找人去了。
看到安苏没什么大事,牧野稍微放心了一点;
在这么高的山上,即便是常年生活在附近的人,受伤后也会出现头痛、呕吐的症状,严重的还会咳血泡沫出来。
牧野本来打算亲自给安苏清理伤口,想想又算了,只把药给了他:
“手怎么弄的?”
“匕首的刀把松了,不小心割……嘶……”
见安苏龇牙咧嘴的,牧野一拍大腿,直接提着人到了自己帐篷里,抓着他就是消毒上药包扎一条龙。
“你今晚住我这里,要是觉得有一点头晕了、冷了就要赶紧说。”
安苏老实地点点头。
牧野又让安苏把匕首拿给他看,松动是因为把手上的铆钉孔变大了;
他取下刀柄清理干净,又熬了松脂填进刀柄孔内,迅速组装好匕首后用绳子紧紧捆绑固定,等松脂冷却再重新装上铆钉。
安苏在一边看着,他发觉牧野会的事情很多,无论干什么都井井有条,好像有问题的时候,有牧野在就能解决。
当晚,牧野又听到了久违的猫托车声;睡到后半夜,虾米一弓把牧野撞醒了,牧野摸摸安苏的手和额头,体温正常。
这次安苏被他直接提来,没有带自己的被褥枕头来,两人扯着一张被子盖;牧野打个翻身,直接把猫搂进了怀里。
次日,牧野醒过来的时候,安苏已经不在了,牧野简单洗漱一下出了门。
轮到王益总责的时候,牧野砍了个小树枝,雕刻出一把勺子。
树是下午砍的,勺子晚上就到了安苏手里;摸着被打磨得光溜溜的勺子,安苏欲言又止,
牧野等了半天,一个字没等到,他也没追问,把煮好的肉汤端了上来:
“吃这个好得快。”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又到了各家修缮马圈、房屋的时候,去年下大雪的境况犹在眼前,今年没人敢掉以轻心。
天上飘起小雪的那天,是最后一次集市开市,还是王益带队去的。
听说今年新来了好几个流浪歌姬,在集市南边那家酒肆里卖艺。
有几人急匆匆卖了东西,就搭伙去酒肆里了,王益不去,但也没法阻拦他们去,只能三令五申不许喝太多,不许晚归。
安苏和王益打招呼:
“王大哥,我去卖刀剑的地方逛逛,我那把老匕首不太好用了。”
王益允许了:
“早点回来,别到处乱逛啊!”
“好,我知道了。”
安苏左拐右拐,也到了集市南的酒肆,他走到后院敲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
穿过后院,安苏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早就有人在等他了。
“我妹妹的信呢?”
“别急,时候到了自然会带给你。”
安苏“啪”地一拍桌子,狠狠咬着后槽牙:
“什么叫‘时候到了’?!我上山前你就没给,上次来也没给,我妹妹到底怎么样了!!”
对面的人沉默着,安苏越来越暴躁,他袖子里紧紧攥着那把修理过的匕首,目光似乎要将对面的人灼出个洞来。
“嘘——你听外面”
那人指指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曲声,也夹杂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
“外面那些人是谁的姐妹,你想过吗?你不想你妹妹变得和她们一样吧?”
安苏头上的怒火愈烧愈烈,他喉头滚动几次,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敢……”
“我敢不敢,都取决于你”
对面的人直接打断安苏,
“之前人员布防和马匹情况你记录的很清楚,但这只够保你妹妹一命。”
“明年春天我来取马场地图,做得好,就放你们兄妹自由。”
安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展开:
“马场图我早就画好了。”
对面的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安苏直接用火折子点燃了纸卷,这纸卷他先前用羊油涂过,燃烧的迅速而猛烈,顷刻间化成了一团黑灰,一点儿抢救的余地都没有。
“明年春天,给我妹妹的回信,我再重新画一张图给你。 ”
见安苏如此强硬,那人嗤笑一声:
“你以为,你和那个牧长走得很近,他就能帮到你吗?一个残兵而已,要再磋磨磋磨他,也不费什么力气。”
“明年春天,我等你的新图。”
10、
“安苏!安苏!”
牧野急匆匆跑到其各的住处,直接闯了进去,其各吓了一大跳:
“牧长,你做什么!”
“安苏没来吗?”
其各闷着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
“没有,他还嫌打我打得不够重啊?!”
牧野又匆匆而去,
附近都找遍了,人到底哪里去了!!
今天一直在下雪,过了中午雪还越来越大,要是安苏跑出去了,晚上非冻死不可。
王益也急的不行,他就该好好看着安苏的,这万一出了事,一条人命怎么担待得起啊,更何况他还是从其它地方借调来的。
稍早些时候,牧野刚从其它牧群处回来,自己家都没回就直奔王益那里:
“听说其各和安苏打起来了,怎么回事儿?”
王益如实描述了一番,
今日从集市回来的路上,其各向周边的人吹嘘,说自己在酒肆有个相好的胡姬,那胡姬不止对他一见钟情,还送了他定情信物;
其它人不信,其各就掏出个镯子来炫耀;安苏一看这镯子就问他哪来的,上手要去抢,其各不给,两个人厮打到了地上。
安苏抢不到,就直接掏匕首要杀其各,其各只好给了;安苏看完镯子又策马跑回集市上去找那些胡姬,结果看到其各的相好以后就不说话了,一路低着头回来的。
“唉哟,为了个胡姬打成这样子,啧啧啧。”
王益摇摇头。
其各平时就举止轻薄,和花柳女子搅到一起不奇怪;安苏看着可正经多了,却不想竟也挡不住这露水情缘,难怪次次开集市他都要去。
听完王益的话,牧野策马而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你亲眼看到安苏进帐篷的吗?他不见了。”
王益吓一跳,先前他不放心安苏,亲自把他送回帐篷里才走的,怎么不见了?
“快,叫人帮忙一起找找!”
牧野丢下一句话又飞马而去。
王益不敢耽搁,急忙去叫人;牧民们平时得了不少安苏的养马经验,听说他不见了,都愿意出来帮忙。
一群人顶着鹅毛大雪寻了半天,眼见雪越积越厚,不但找不到安苏,连牧野都不见了。
王益急的心里冒火,牧野要是死了就更不得了了;正要回家去取大火把,只见牧野满头满身雪的回来了,马背上还驮着个人。
大伙儿迎上去一看,安苏脸被冻得青紫,不知道死没死。
有眼力见的赶紧去请懂点医术的老牧民来,其他人跟着去了牧野家里。
等把人从马背上抬下来,安苏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李信长还没来吗?”
李信长就是他们这里懂医术的老牧民,
“刚才就去请了,这会儿雪下这么大,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啊!”
牧野“唰”地站起来,从柜子底下摸出一把陌刀,红着眼睛出门去了。
几个人跟出去一看,牧野去了最近的马厩,挑了只品貌中等的马牵出来,向他们招呼:
“帮我拉紧一下。”
这是草原上的土办法:
若有人快冻死了,杀一只骆驼,把骆驼剖开,再把人放进骆驼腹中取暖,或许还能救得活;可他们这里没养骆驼,只有马。
其它的也就罢了,可这是军马啊……
周围的人逡巡着不敢上前,牧野见无人帮忙,直接挥刀对着马腿就是一刀,马应声倒地,发出痛苦的嘶鸣。
牧野充耳不闻,干脆利落地开膛破肚,几人被牧野如同野兽一般的样子惊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帮忙。
忙到后半夜,人群渐渐散去,毕竟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王益从瞌睡里醒来,只听到伙房传来哔哔剥剥的烧火声,他循声找去,看到牧野支了口大锅在烧热水,过冬的柴火、干粪像一点不打算留了一样通通丢进火堆里。
“你干什么!!今天把过冬的柴火都烧了,你后面不活了?!”
牧野的神情冷静又偏执:
“我不烧水,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我这两日估计走不开,总责的轮值我先和你换一下。”
随即,牧野把热水提进房间里,王益沉默一阵,头重脚轻地出去了。
11、
牧野从外头请了位大夫来看,安苏左手的小指已经冻坏了,不得不截掉,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此后一整个冬天,安苏没再出过牧野的屋子。
其实没几天后,安苏就醒了,但他全身多处涂着药膏,牧野想抱抱他也不行。
安苏醒过来以后,看了面前形似骷髅的人好几眼,才确定这是牧野。
他嘴唇嗫嚅几下,最终没发出声音。
他想问牧野怎么了,但看看目前的情况就很清楚了,为了救自己才弄成这样的。
安苏的眼泪从眼角淌下来,他恨自己不够决绝,他早该杀了那人,恨自己太懦弱,妹妹已经死了,他却不肯面对这个现实,又恨自己怎么不死的干脆一点,把牧野拖累成这幅样子。
安苏一哭,牧野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了,他赶紧帮安苏擦掉了眼泪:
“你哪里不舒服?”
安苏的喉咙又胀又痛,张开嘴就控制不住地抽气,他说不出话来,只剩两个眼睛直直的看着牧野;
牧野俯身摸了摸他的额角,轻声说:
“我愿意的,是我自己愿意的。”
听到这话,安苏的眼泪更是决了堤,他什么都没说,可是牧野全懂了。
他想问,我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干嘛要救我呢?
牧野没有责备他自私,也没有评判他值不值得,就只是看见他,回答他,我愿意;因为是你,我愿意这么做。
安苏不敢看他,牧野对天策府的那套铠甲如此珍重,一定是将保家卫国刻进了骨子里,自己就是个骗子,连真心都是脏的;
离家去国,亲缘断绝,背信弃义,他已经彻底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回报牧野。
当草场霜白的地里冒出一点浅浅的青色时;安苏可以起身了。
牧野终于能和他交流: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愿不愿意和我说?”
安苏没办法对着牧野撒谎,他低头靠在牧野的肩窝上:
“其各手里的那个镯子,是我妹妹的,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这世界上,我的骨血至亲,只剩她了。”
“我以为她流落到此地,就想去集市带她走,到了以后才知道,这镯子是,是一个外地客商卖给那个胡姬的……”
安苏又陆陆续续说了很多,他在何处长大,家里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来这里的;
牧野听完长长出了口气,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到了春风柔润的时候,安苏已经习惯了牧野的亲近,野猫有了家以后,就会对人产生依赖了。
牧野环着安苏给他剪指甲,一场大病下来,安苏几乎成了一条排骨;幸好,这场寒流没有带走小猫。
12、
安苏病好后,时常会眺望远野,好像想去探索草原的边界;
“山那边是什么地方呢?也适合放马吗?”
牧野搓搓他的爪子:
“往西南走是西海;往西北有金山,都是放马的好地方。”
近两个月,猫更亲人了,在户外也可以捏捏肉垫,但仅限于他们独处的时候;
牧野对此已经很满意,他差点就要失去小猫了。
六月时,临时集市又开张起来。
安苏这次没有去;倒是牧野去凑了个热闹,他挑挑拣拣买了不少东西,其中最要紧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是他预备送给小猫的;草场上要论实用,匕首不可或缺,而且小猫在北地长大,必定知道“赠刀问情”的含义。
太阳摇摇晃晃就挂到了七月的位置,此时天山水草丰美,地里好像有长不尽的牧草,高到可以把人盖过去。
轮到王益总责的日子,牧野巡视完马群,就带着安苏跑马到了山上一个很远的位置。
安苏看着地上一个新冒出来的毡帐,心里忍不住嘀咕:
这人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精力?一天牧马下来,竟还有时间搭帐篷。
毡帐不大,但也够人躺着睡了,这是牧野随军征战时学的。
他踩倒毡帐前的牧草,铺上一块小毯子,安苏从善如流地坐下:
“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牧野牵起猫爪子:
“你不是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吗?以后有空了,我陪你往外走走,咱们在这里存一点水和粮食,可以走更多的路。”
安苏看看牧野,又侧身抚了抚那个专为自己搭的帐篷,毛毡极厚,骨架十分结实,也不知道他搭了多久。
等安苏转回身来,牧野郑重地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
“这个,送你。”
匕首已经被牧野的体温捂热,安苏握在手里,觉得自己好像握着一颗激烈跳动的心。
见小猫呆呆拿着匕首却不说话,牧野紧张的几乎不敢呼吸了;
怎么没反应?是不愿意吗?
他看看远处的山,又看回眼前人;小猫的头垂了下去,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牧野手都快没地方放了,但是他不想逼小猫做决定。
“要是你不想……”
“谁说我不想!!”
安苏抬头,一边吸鼻子,一边把匕首系在腰上。
在冰火两重天中间走了一遭,牧野这会儿魂还没落地,像块木头似的愣在当场。
小猫凑上来,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异色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这是小猫友好的打招呼方式,是信任的最直接表现。
牧野“嘿嘿”两声,小猫养熟了!
猫最软的就是肚皮,牧野把头埋在猫咪肚皮上,肆意地吸小猫的味道。
小猫的肉垫也很好捏,吃小猫的臭手自然是每个养猫人想要尝试的事情。
牧野抓着小猫,翻来覆去地撸猫;把小猫柔顺的皮毛搓得乱糟糟的,像个蒲公英。
从隅中到日昳,惹得小猫烦不胜烦,在牧野手臂上挠出两道血条子,牧野终于停下了动作。
小猫得以从山一样的重量下脱离出来,沉沉睡去。
看着天上缓缓移动的白云,牧野想到之前听过的一首民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没去过阴山,既然可以放牧,或许小猫会喜欢?
安苏蜷在牧野的肩膀边,牧野抬手摸了摸猫头,嗯,毛色比刚来时好多了,油光水滑的。
傍晚,山上刮来一阵大风,把牧草吹得漱漱响,安苏忽然睁眼,警惕地看向四周;
牧野赶紧把毯子给安苏裹紧,太阳西垂,气温会越来越低。
“我带了酒来,要不要喝?”
安苏说着,伸手从衣服堆下面挖出一个小巧的酒壶;
“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酒,只剩最后一点了。”
牧野餍足地搓了搓猫的原始袋,安苏一愣,一爪子拍在他脸上:
“你自己起来喝!!”
牧野仰头喝了两口,他咂咂嘴,波斯也酿马奶酒?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
凉风骤起,卷走了草尖上最后一丝余晖;安苏费力地把牧野拖进了毡帐中。
牧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跑吧,要打仗了……”
牧草摇曳时,褐色的猫咪几个跳跃,消失在草地深处。
残存的理智告诉牧野,自己还是被骗了,怎么会有瘦瘦的波斯猫呢?原来是契丹人。
暮色四合,终于,牧野抵抗不住药力,昏睡在天宝十四载七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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