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秀才。
一个奇怪的读书人,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的。
竟然只有三十六岁,头发花白,没有妻儿。
他收留了几十个无家可归孩童,为着他们的活计天天忙碌。
他原本有些才气,会写诗会画画,这世道不好。
他还是一直卖画,一直给别人教课,可自己饿着,也要给孩子们买吃的。
可是养的太多了,实在撑不住,没四十的人,老的像个爷叔。
那书院,也抵押出去了。
孩子们都吃坏了肚子,那是霉米,为了省钱,他们捡了没人吃的霉米。
一个两个就罢了,还能咬着牙舍一舍。十来二十个,贺秀才不忍心,卖了书院救他们的命。
“明日就要拿走了,也不知我们以后该去哪里住。”
贺秀才轻声叹着,风吹起他脸颊边细碎的银发。
可是他脸上并无怨怼,只是平静又麻木的笑着。
那群孩子就那么看着贺书生,希望他丢了自己,也害怕他丢了自己。
他们很乖巧,很胆怯,很懂事。
就像周正曾经的自己。
唯一不同,有个人出现,救了他们的命。
真好啊,这是了不起的人,这是伟大的人。
值得站在高台上让人歌颂欢呼。
比起买牛什么的有意义多了。
周正问起过他,有没有遇到糟心事。
贺书生笑着说。
有些穷人家,不想养孩子,故意打几鞭子,送了过来。
嘱咐来他这里吃吃喝喝,然后吃饱喝足个几年,然后大了再回去家里干活。
那孩子若是明事理,就让他签了断亲书。不明事理的,就让他干几天的活,饿着爬回家。
他那些孩子都机灵着呢,知道怎么看同类和异类。
贺书生哈哈大笑,无一点忧虑。
他身子是矮瘦的,却支撑起好大一片天。
他说也不会一直这样,好多孩子大了,有不考学问去抄书的,有做小工杂活的,都乖巧的把钱拿回来,养着弟弟妹妹们。
以后会好的,他有把孩子们教好。
可周正看着他们,最大的不过寥寥几个十五六岁,一群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
会怎么好过?
周正问起,赎回书院要多少钱?
一百二十两。
周正愣了愣。
老天爷仿佛完全知道人身上有多少钱,他说拿走,就要拿走。
这种事情专找命苦人。
周正把钱给了他,走了。
还不等贺书生领着人纳头就拜。
周正觉得,这种事就一回吧,可怜人只可怜一次。
以后也不会再回来看了。
反正他有本事,饿不死。
他还是要买牛的,哪怕以后不种地了,可还是个执念。
他去走了镖,只需要一两年,就有几十两银钱。
他跑了一年多,因着走南闯北贪吃喝,花去不少,但还是有三十多两。
回到老家,家里还是一团糟。
他把三叔赶了出门,不管他要去哪里。
大伯母却病了。
她忧心忡忡,一心要个儿子送终,却坑了女儿,气急攻心,病了。
大伯父一家有对他好的,也一起被家里压榨,还是把他们的半碗饭给他吃。鸡下了蛋偷偷摸摸给他一个,县里回来也是藏着个肉包子给他吃,山上下来也是急忙招呼他吃野果子。
不然他怎么可能后来长那么高大?
他们老了,就那么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人老了,生个病开始看孩子的脸色。
周正能有什么办法。
人活在世上,总有羁绊,不会那么潇洒。
而男人,就是该把责任背在身上。
他帮大伯母治好了病,三叔县里给妹子定下的做妾的婚事挡了回去。为断绝后患,把妹子急匆匆嫁了个好人家。
周正杀起了猪。
他还是没有买到牛。
努力了一辈子,还是没有买到牛。
他不努力吗?
他很努力啊。
可生活就是不会如人意啊。
凭温承宗十八岁的一时冲动,他一个曾经装作男人和军营一大群男人睡在一起,早早**给温承宗不检点的哥儿,会被温家接受吗?
会被整个盛京接受吗?
就算他努力,能努力到改变整个盛京的看法?
这怎么可能?!
顶多是温承宗不断被人嘲笑,然后温承宗一次次去报复嘲笑他的人。
最后不可收拾。
他能怎么努力呢?一个乡下哥儿,过往那么不堪,要怎么样才能被别人接受。
他连要被乡下怎么接受都不知道。
世家的婚姻那是婚姻吗?那是一场交易,那是一场权势筹码,那是利益的的均摊。
没有一个世家会娶一个没有根基,没有任何好处的哥儿。
如他这样的,抬个侧君已经是抬举。
这是世间铁律法则,凭他周正,能改吗?凭一个十八岁冲动随时会改主意的温承宗能改吗?
不能啊!
温承宗靠得住吗?
他若是靠得住,就不会信誓旦旦睡了几个月也不过问周正的家里人怎么看。
就不会睡了几个月也只是满口嚷嚷,没真的准备一点嫁娶事宜。
就不会任何周正的劝阻,温承宗没有听进去一句话。
他很想与温承宗在一起,可是他不行啊。
温承宗那时候才十八岁,十八岁的承诺算什么东西?
他还能热乎几年?
可周正不是十八,他得懂事。
再说温承宗那样独断一个人,他不想要自己的时候,周正有的选?有抗议的权利?
在一起的时候,周正没有商议的权利。住在哪里,周正没有说一嘴的份。什么时候接亲,周正也没有办法说句,今天不好,明天吧。
他日,温承宗不要他了。
周正亦是没有一点点能周旋的余地。
这场感情里,他们根本不对等。
于是他说道。
“温承宗,你很年轻。年轻时有股热乎劲,一过了那个头,你就不会再想看到我了。就像李镖师,就像军营里的花副将。”
温承宗轻嗤一声。
“你就为这个放弃我?你对我没有信心?可你想过没有,我不是花副将,我不是李镖师。”
周正道。
“可男人就是如此啊,每个都如此。你不用否认,男人会变。”
温承宗道。
“我为何一定和他们一样?我为何一定会变心?我如今还想着你,你就为了些虚无缥缈的胡思乱想,舍了我?”
周正道。
“可你敢说,你会永远永远的爱着我不变心吗?”
温承宗一噎。
“可这如何说的上呢,十年二十年说得准,人生一辈子蔓延曲折。能用一辈子说不会变心的人,肯定都是不认真回答,或者是个骗子。”
周正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我很认真,也没有骗人。我敢说我一辈子喜欢你,你敢吗?”
温承宗愣了愣。
“可是...”
周正打断。
“没有可是。”
温承宗晃了晃身子。
“但...”
周正又恶狠狠打断。
“没有但!”
温承宗呆了,他看到周正身上滔天的气势,看到他眼里冷厉的光芒。
他的爱,毫不迟疑,没有半点慌张。
温承宗想到的所有可能,所有挫折,都轻易被这股决绝击溃。
他眼里的火光,仿佛水熄不灭,冰侵不透。
这是怎么样坚定的爱意,让心生胆怯,让人觉得渺小无助,畏畏缩缩。
耀眼到承受不住。
“可,既是如此,为何要走?”
周正道。
“你稍微想想,你可惹得起我?你日日同我说,你要娶我做正君,你说你只要我一个。你做得来吗?你不也还是成婚了吗?你太年轻了,外面世界何其宽广,你总会见到许多个远胜于我的人。可是我贪心了,我信了你的虚情假意。我不想你喜欢上旁人,我不想你移情别恋。可我知道你并无担当,你年轻冲动,轻易许下承诺。”
“我怕你改日后悔,后悔说只要我一个。我怕我看见你和别人亲热心生嫉妒,我怕我杀了你,杀了他,再杀了自己。你家里那个正君,你以为我想对他说好好照顾你吗?我想把他肚子刨开,热乎乎的肠子掏出来绕他脖子几圈勒死他!我更想杀了你,你不守承诺,说好要只娶我。我不想杀你,舍不得杀你。可我觉得与其有一天我看着你和别人欢好,我杀了你,或是我看着你变心,我杀了你。还不如留你一条命,让你娶个帮得到你的人。所以我跑了,让你好好的活。”
“我把自己控制的很好,不会想轻易杀谁了,你为何要来。为何不能好好在盛都待着,我只想远远去看你一眼。你为何非得来五眠招惹我呢?”
周正平静的说着可怖的话。
却被搂进一个带着药花香气的怀里。
“蠢东西,真是蠢,谁说会不要你的。”
他骨头处听到那人肺腑颤动着发音。
那声音轻缓的很。
抚心暖肺。
周正闭上了眼,真想就这样一辈子,挨在他怀里再不动弹。
“过门吧,以后住我姐姐那。脚程不远,我在鹿郊公务轻省,能经常陪伴你与孩子。”
那声音蛊惑人心,让人有些沉醉。
周正手指动了动,很想说好。
自己太累了,真的很累。
这一年很想他,非常想。
可是想起周大的嘱托,问道。
“那宅子可有通房哥儿和别的侧君?”
两人依旧搂着,可以听到那人的轻笑声。
“没有。”
周正又问道。
“以后可还会纳多几房?我善妒,容不下人。”
温承宗道。
“不会。”
周正又问。
“盛都的正君和侧君可会来这?我可不习惯与夫君的其他人相处。”
温承宗道。
“不会。”
周正又想到那个温大夫,问道。
“你姐姐可好相处?会给我气受吗?给我气受,我不受着,你可会护我?”
温承宗又笑了笑。
“不会的。”
周正道。
“没有骗我?”
温承宗道。
“从不骗你。”
周正道。
“我事先说好,你办不到,你外面乱来。我杀了你,杀了那妾室,再杀了谦儿,再杀了我自己。”
温承宗搂着他笑出了声。
“就那么烈性?连儿子也杀?”
他们那胖嘟嘟的儿子,他也下得去手。
周正闷闷的“嗯”了声,又补了一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温承宗道。
“你从前欠我这样多,你用一辈子和几个孩子还我吧。”
周正低了低头,郑重而轻声的说了声。
“好。”
温承宗轻轻的笑了笑,他的武哥啊,真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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