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往六

贺秀才。

一个奇怪的读书人,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的。

竟然只有三十六岁,头发花白,没有妻儿。

他收留了几十个无家可归孩童,为着他们的活计天天忙碌。

他原本有些才气,会写诗会画画,这世道不好。

他还是一直卖画,一直给别人教课,可自己饿着,也要给孩子们买吃的。

可是养的太多了,实在撑不住,没四十的人,老的像个爷叔。

那书院,也抵押出去了。

孩子们都吃坏了肚子,那是霉米,为了省钱,他们捡了没人吃的霉米。

一个两个就罢了,还能咬着牙舍一舍。十来二十个,贺秀才不忍心,卖了书院救他们的命。

“明日就要拿走了,也不知我们以后该去哪里住。”

贺秀才轻声叹着,风吹起他脸颊边细碎的银发。

可是他脸上并无怨怼,只是平静又麻木的笑着。

那群孩子就那么看着贺书生,希望他丢了自己,也害怕他丢了自己。

他们很乖巧,很胆怯,很懂事。

就像周正曾经的自己。

唯一不同,有个人出现,救了他们的命。

真好啊,这是了不起的人,这是伟大的人。

值得站在高台上让人歌颂欢呼。

比起买牛什么的有意义多了。

周正问起过他,有没有遇到糟心事。

贺书生笑着说。

有些穷人家,不想养孩子,故意打几鞭子,送了过来。

嘱咐来他这里吃吃喝喝,然后吃饱喝足个几年,然后大了再回去家里干活。

那孩子若是明事理,就让他签了断亲书。不明事理的,就让他干几天的活,饿着爬回家。

他那些孩子都机灵着呢,知道怎么看同类和异类。

贺书生哈哈大笑,无一点忧虑。

他身子是矮瘦的,却支撑起好大一片天。

他说也不会一直这样,好多孩子大了,有不考学问去抄书的,有做小工杂活的,都乖巧的把钱拿回来,养着弟弟妹妹们。

以后会好的,他有把孩子们教好。

可周正看着他们,最大的不过寥寥几个十五六岁,一群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

会怎么好过?

周正问起,赎回书院要多少钱?

一百二十两。

周正愣了愣。

老天爷仿佛完全知道人身上有多少钱,他说拿走,就要拿走。

这种事情专找命苦人。

周正把钱给了他,走了。

还不等贺书生领着人纳头就拜。

周正觉得,这种事就一回吧,可怜人只可怜一次。

以后也不会再回来看了。

反正他有本事,饿不死。

他还是要买牛的,哪怕以后不种地了,可还是个执念。

他去走了镖,只需要一两年,就有几十两银钱。

他跑了一年多,因着走南闯北贪吃喝,花去不少,但还是有三十多两。

回到老家,家里还是一团糟。

他把三叔赶了出门,不管他要去哪里。

大伯母却病了。

她忧心忡忡,一心要个儿子送终,却坑了女儿,气急攻心,病了。

大伯父一家有对他好的,也一起被家里压榨,还是把他们的半碗饭给他吃。鸡下了蛋偷偷摸摸给他一个,县里回来也是藏着个肉包子给他吃,山上下来也是急忙招呼他吃野果子。

不然他怎么可能后来长那么高大?

他们老了,就那么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人老了,生个病开始看孩子的脸色。

周正能有什么办法。

人活在世上,总有羁绊,不会那么潇洒。

而男人,就是该把责任背在身上。

他帮大伯母治好了病,三叔县里给妹子定下的做妾的婚事挡了回去。为断绝后患,把妹子急匆匆嫁了个好人家。

周正杀起了猪。

他还是没有买到牛。

努力了一辈子,还是没有买到牛。

他不努力吗?

他很努力啊。

可生活就是不会如人意啊。

凭温承宗十八岁的一时冲动,他一个曾经装作男人和军营一大群男人睡在一起,早早**给温承宗不检点的哥儿,会被温家接受吗?

会被整个盛京接受吗?

就算他努力,能努力到改变整个盛京的看法?

这怎么可能?!

顶多是温承宗不断被人嘲笑,然后温承宗一次次去报复嘲笑他的人。

最后不可收拾。

他能怎么努力呢?一个乡下哥儿,过往那么不堪,要怎么样才能被别人接受。

他连要被乡下怎么接受都不知道。

世家的婚姻那是婚姻吗?那是一场交易,那是一场权势筹码,那是利益的的均摊。

没有一个世家会娶一个没有根基,没有任何好处的哥儿。

如他这样的,抬个侧君已经是抬举。

这是世间铁律法则,凭他周正,能改吗?凭一个十八岁冲动随时会改主意的温承宗能改吗?

不能啊!

温承宗靠得住吗?

他若是靠得住,就不会信誓旦旦睡了几个月也不过问周正的家里人怎么看。

就不会睡了几个月也只是满口嚷嚷,没真的准备一点嫁娶事宜。

就不会任何周正的劝阻,温承宗没有听进去一句话。

他很想与温承宗在一起,可是他不行啊。

温承宗那时候才十八岁,十八岁的承诺算什么东西?

他还能热乎几年?

可周正不是十八,他得懂事。

再说温承宗那样独断一个人,他不想要自己的时候,周正有的选?有抗议的权利?

在一起的时候,周正没有商议的权利。住在哪里,周正没有说一嘴的份。什么时候接亲,周正也没有办法说句,今天不好,明天吧。

他日,温承宗不要他了。

周正亦是没有一点点能周旋的余地。

这场感情里,他们根本不对等。

于是他说道。

“温承宗,你很年轻。年轻时有股热乎劲,一过了那个头,你就不会再想看到我了。就像李镖师,就像军营里的花副将。”

温承宗轻嗤一声。

“你就为这个放弃我?你对我没有信心?可你想过没有,我不是花副将,我不是李镖师。”

周正道。

“可男人就是如此啊,每个都如此。你不用否认,男人会变。”

温承宗道。

“我为何一定和他们一样?我为何一定会变心?我如今还想着你,你就为了些虚无缥缈的胡思乱想,舍了我?”

周正道。

“可你敢说,你会永远永远的爱着我不变心吗?”

温承宗一噎。

“可这如何说的上呢,十年二十年说得准,人生一辈子蔓延曲折。能用一辈子说不会变心的人,肯定都是不认真回答,或者是个骗子。”

周正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我很认真,也没有骗人。我敢说我一辈子喜欢你,你敢吗?”

温承宗愣了愣。

“可是...”

周正打断。

“没有可是。”

温承宗晃了晃身子。

“但...”

周正又恶狠狠打断。

“没有但!”

温承宗呆了,他看到周正身上滔天的气势,看到他眼里冷厉的光芒。

他的爱,毫不迟疑,没有半点慌张。

温承宗想到的所有可能,所有挫折,都轻易被这股决绝击溃。

他眼里的火光,仿佛水熄不灭,冰侵不透。

这是怎么样坚定的爱意,让心生胆怯,让人觉得渺小无助,畏畏缩缩。

耀眼到承受不住。

“可,既是如此,为何要走?”

周正道。

“你稍微想想,你可惹得起我?你日日同我说,你要娶我做正君,你说你只要我一个。你做得来吗?你不也还是成婚了吗?你太年轻了,外面世界何其宽广,你总会见到许多个远胜于我的人。可是我贪心了,我信了你的虚情假意。我不想你喜欢上旁人,我不想你移情别恋。可我知道你并无担当,你年轻冲动,轻易许下承诺。”

“我怕你改日后悔,后悔说只要我一个。我怕我看见你和别人亲热心生嫉妒,我怕我杀了你,杀了他,再杀了自己。你家里那个正君,你以为我想对他说好好照顾你吗?我想把他肚子刨开,热乎乎的肠子掏出来绕他脖子几圈勒死他!我更想杀了你,你不守承诺,说好要只娶我。我不想杀你,舍不得杀你。可我觉得与其有一天我看着你和别人欢好,我杀了你,或是我看着你变心,我杀了你。还不如留你一条命,让你娶个帮得到你的人。所以我跑了,让你好好的活。”

“我把自己控制的很好,不会想轻易杀谁了,你为何要来。为何不能好好在盛都待着,我只想远远去看你一眼。你为何非得来五眠招惹我呢?”

周正平静的说着可怖的话。

却被搂进一个带着药花香气的怀里。

“蠢东西,真是蠢,谁说会不要你的。”

他骨头处听到那人肺腑颤动着发音。

那声音轻缓的很。

抚心暖肺。

周正闭上了眼,真想就这样一辈子,挨在他怀里再不动弹。

“过门吧,以后住我姐姐那。脚程不远,我在鹿郊公务轻省,能经常陪伴你与孩子。”

那声音蛊惑人心,让人有些沉醉。

周正手指动了动,很想说好。

自己太累了,真的很累。

这一年很想他,非常想。

可是想起周大的嘱托,问道。

“那宅子可有通房哥儿和别的侧君?”

两人依旧搂着,可以听到那人的轻笑声。

“没有。”

周正又问道。

“以后可还会纳多几房?我善妒,容不下人。”

温承宗道。

“不会。”

周正又问。

“盛都的正君和侧君可会来这?我可不习惯与夫君的其他人相处。”

温承宗道。

“不会。”

周正又想到那个温大夫,问道。

“你姐姐可好相处?会给我气受吗?给我气受,我不受着,你可会护我?”

温承宗又笑了笑。

“不会的。”

周正道。

“没有骗我?”

温承宗道。

“从不骗你。”

周正道。

“我事先说好,你办不到,你外面乱来。我杀了你,杀了那妾室,再杀了谦儿,再杀了我自己。”

温承宗搂着他笑出了声。

“就那么烈性?连儿子也杀?”

他们那胖嘟嘟的儿子,他也下得去手。

周正闷闷的“嗯”了声,又补了一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温承宗道。

“你从前欠我这样多,你用一辈子和几个孩子还我吧。”

周正低了低头,郑重而轻声的说了声。

“好。”

温承宗轻轻的笑了笑,他的武哥啊,真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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