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后勤物资车上来,不仅补充了日常消耗,还带来了一些耐寒蔬菜的种子。
种地仿佛是刻在华夏民族基因里的本能,站里也有研究员们自己动手利用后面小温室和有限土地种些小菜的传统,这也能给枯燥的科研生活增添不少乐趣和期待。
林霁之前在军区总医院就亲眼见过援藏干部们指导类似的农植活动,他也参加过几次。因此他对这还挺感兴趣,琢磨着哪天也去搭把手。
林霁刚整理完医务室的台账,正准备去温室那边看看,突然听到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林医生!林医生!快!出事了!!”张晨脸色煞白,猛地推开医务室的门,声音都在发抖。
林霁的心瞬间揪紧,职业本能让他立刻起身抓起急救箱:“在哪?怎么回事?”
张晨语无伦次,眼睛通红:“在……在仓库后面的杂物间……是刘工……刘志远师兄!他……他割腕了!”
刘志远是站里一位三十多岁的工程师,平时负责一些仪器维护和数据处理工作,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但工作一直认真负责。
林霁和他接触不算多,对他有些印象,是个看起来有些沉默但似乎没什么异常的人。
林霁拔腿就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冲到仓库后的杂物间,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个个面色惊惶无措。巴桑站长也闻讯赶来,脸色铁青。
“让开!都让开!保持通风!”林霁厉声喝道,挤开人群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刘志远瘫坐在墙角,脸色和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如纸,左手腕部一道深刻的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裤和身下的地面,旁边丢着一把沾血的美工刀。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呼吸微弱。
“刘工!刘志远!能听见我说话吗?”林霁一边大声呼唤,保持对方可能的意识,一边迅速跪下检查。
他快速检查瞳孔反射、颈动脉搏动,脉搏极其微弱快速,血压显然已经很低。
“快!打急救电话!联系最近的医院!说明情况,疑似锐器伤致腕部桡动脉破裂,失血性休克!”林霁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喊道,声音强制自己保持镇定。
“已经打过了!林医生你快救救师兄吧!”
时间就是生命。
林霁迅速打开急救箱,取出加压止血带,在伤口近心端、上臂中上1/3处果断扎紧,完全阻断了动脉血流。随后他用大量无菌纱布叠压覆盖在狰狞的伤口上,用绷带进行加压包扎。
明明曾经处理过无数类似案例,每一个步骤都刻在肌肉记忆里,但此刻内心的震惊和沉重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一边操作,一边持续大声与刘志远说话:“坚持住!刘志远!听到没有!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同时检查他的呼吸道是否通畅。
血暂时止住了,但刘志远的生命体征依然非常微弱。
林霁给他盖上了保温毯,防止失温,并建立了静脉通道,快速输注生理盐水扩充血容量。
外面的走廊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询问声,巴桑站长镇定地指挥着:“都别围在这里!去个人到路口引导救护车!其他人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迅速接手了伤员。
林霁用最简洁快速的语言向急救医生交接了伤情和已做的处理,看着刘志远被迅速抬上担架,送入救护车呼啸而去,才脱力般地靠在墙上,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白大褂的袖口和前襟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巴桑站长沉痛地叹了口气,安排车辆和人员立刻跟去医院处理后续事宜。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后勤人员开始清理现场。
林霁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以及那把孤零零被遗落在角落的染血的美工刀,胃里一阵翻腾。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那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他来到纳木错研究站后,第一次面对如此直接如此剧烈的生与死的冲击。
他恍惚地走回医务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只觉得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窗外,纳木错的天空依旧湛蓝,湖水依旧宁静。
昨天还一起在食堂吃饭、看起来一切正常的人,突然选择用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
他不敢想,在这片看似纯净壮美远离尘嚣的高原上,在这些终日与数据和自然打交道的科研人员心中,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和痛苦?
他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些人员的健康,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他失职了,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呢?
他应该早点发现的。
林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经此一事,研究站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刘志远师兄还在医院接受治疗和观察,听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后续如何不得而知。
去温室育苗的时候,林霁心里还一直想着这事儿。
他换上了一身便服,蹲在分配给自己的那一小畦地前,手里捏着几颗饱满的种子,小心地用指尖在松软的土壤里戳出一个个小坑,按照旁边老技术员教的深度和间距,将种子一粒粒放进去,再轻轻覆上一层薄土,最后用细嘴壶洒上水。
动作有些生疏,但格外认真。
阳光透过温室的塑料薄膜顶棚洒下来,暖洋洋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本该让人心情宁静。但林霁的眉头却微微蹙着,眼神有些飘忽,手上的动作也时不时停顿下来。
周围其他正在忙碌的研究员们,也不时传来压低的交谈声,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到那件事上。
“真是想不到啊……刘工平时看着挺闷的,但干活从来没出过岔子,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
“是啊,有什么坎过不去呢?跟大家说说也好啊……”
“太不值得了,唉……”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痛着林霁的心。
他理解大家的震惊和不解,但作为医生,他想的更多。
他无意识地用沾着泥土的手指摩挲着种子袋,想起以前在总医院时,一位心理科的老主任曾感叹过的话:“……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外人看来或许是冲动或不值,但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感受到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绝望,像是走到了一个没有光的死角,看不到其他出路了……一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才会这样。”
他本就是小声嘀咕,像是自言自语,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什么委屈?”
林霁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抬头一看,竟是陈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温室,正站在旁边的畦垄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在温室朦胧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更深了,像两颗透亮却望不见底的玻璃珠子。
林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才出神,差点把好几颗种子都撒在了同一个坑里,浇水也有些漫不经心,差点把刚盖好的土冲开,差点又犯下“植物杀手”的罪行,顿时有些窘迫,赶紧手忙脚乱地补救。
“没、没什么……”林霁掩饰性地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土,犹豫了一下,还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低语,“我只是在想,刘师兄他……一定是内心承受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委屈,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陈寰沉默地听着,手中的小铲子无意识地在松软的土里划动着,没有立刻接话。
林霁看着他,忍不住轻声问道:“陈老师,你和刘师兄平时接触多吗?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陈寰摇了摇头:“他主要负责数据后端处理和仪器维护,和我这边的野外采样与模型构建交集很少。他话不多,工作上很严谨,没看出什么异常。”
“那你怎么看这件事?”林霁忍不住追问。
陈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霁脸上,那眼神很复杂,让林霁一时难以辨别。
“打个比方,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有属于自己的风暴和暗物质。外人很难真正窥见全貌,更谈不上轻易评判。”陈寰语气很淡,“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风暴可能来袭前,多一些不易察觉的关注,和事后尽可能的补救与支持。”
这番话让林霁怔了怔,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之前对陈寰那份模糊的直觉,心中一时警铃大作。
不过林霁对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专业知识确实不算深入,不敢妄下判断,只是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得更多地关注了,他绝不能让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发生第二次类似的悲剧。
正好他有个同学对这方面有所研究,回头得好好咨询一下。
陈寰被林霁幽深的目光看得一怔,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低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那畦地,仔细地将一颗颗种子埋入土中,动作稳定而专注。
温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细微的洒水声和泥土翻动的声响。
阳光依旧温暖,种子在土壤中静待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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