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需要更换点位，重复这一过程。
采样工作漫长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严谨。
阳光逐渐变得灼热，湖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然而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
午后，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云层，天色逐渐转阴，湖面的风也开始加大，吹起阵阵白浪。
陈寰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但依旧沉着指挥：“加快速度，完成最后两个预设点位。”
就在进行最后一个点位的采样时，天空开始飘下细密而冰冷的雨夹雪，其中还夹杂着细小坚硬的冰粒，打在防水服上噼啪作响。
能见度迅速降低，湖面开始起雾，风浪也更大了。
陈寰当机立断：“情况不对，立即终止作业！全员撤回岸上！”
“收到！”
指令一下，所有队员反应迅速，动作有序。
橡皮艇快速而平稳地驶回岸边，大家合力将采样设备和刚刚获取的宝贵样本优先搬运上岸，迅速转移至工作帐篷内。
当最后一个人冲进帐篷拉紧门帘时，外面的风雨冰雹已然加大，敲打着帐篷布，发出密集的声响。
小小的工作帐篷里一下子挤进了好几个人，还堆放着设备和样本，显得有些拥挤，但也因此聚集了体温，并不觉得寒冷，反而有种风雨同舟的暖意。
程立雪喘着气，脱掉湿漉漉的防水外套：“好家伙，这天气翻脸比翻书还快！”
“大家都没事吧？有没有人受伤或感觉特别冷？”林霁第一时间再次确认大家的身体状况。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刺激。”王磊接过热水杯，手还有点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兴奋的。
陈寰迅速清点了设备和样本，确认没有损失，这才松了口气。
利用这段被迫休息的时间，大家简单复盘上午的采样操作，讨论在不同天气和湖流条件下可能影响样本质量的因素。
林霁给大家分发了高能量的巧克力和牛肉干，提醒大家不断活动手脚促进血液循环保暖。
空间狭小，人员拥挤，林霁不可避免地和陈寰靠近了些，似乎能闻到陈寰身上更浓郁的气息，冰冷的湖水、潮湿的泥土，以及一种属于男性劳作后并不难闻的汗味。
陈寰似乎察觉到了两人过近的距离，以及自己身上可能不太清爽的状态，身体向后挪了挪，像是怕弄脏了对方。
林霁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回避，反而主动往前凑了凑，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陈老师你怎么啦？”
“嗯……有点脏。”
“这算什么，陈老师你是没闻过我们医院手术室、急诊室的味道，那才叫一个丰富。当医生的什么场面没见过？血腥的、脓污的、各种奇怪样本……早就免疫了。我这人可没那么娇气。”
学生们听了也笑起来。
“林医生你不知道，我们平时跟你一起，才总怕不小心弄脏你呢！”
“就是！我们就是觉得你特别……干净，像不该沾尘的那种。”
林霁被逗乐了，一本正经地板起脸，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学术口吻说道：“从微生物学角度来说，医生可能是携带致病菌种类最丰富、数量最庞大的移动载体之一。所以，‘最干净’这个评价，实在不敢当。”
他说得太过认真，瞬间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后合。
“哈哈大概就是有种仙气儿，跟我们这些泥里打滚的不一样！”
“对啊对啊，长发飘飘，衣袂飘飘！”
帐篷外风雨交加，帐内却因为这番玩笑而气氛变得更加融洽温暖。
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或许是因为这狭小空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家的心仿佛贴得更近了。
聊着聊着，又聊到了林霁的长发上。
林霁捧着热水杯，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这个嘛……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病得很重，差点没挺过来。我父母急得没办法，后来求助了一位路过我们老家的游方道士。那道士看了我的面相后，说我什么灵气太盛，骨相过清……难承此界罡风？需要借三分阴柔之气调和……总之就是得按女娃之法养育至弱冠，方能立住。”
学生们惊讶地张大嘴巴：“听起来好玄乎。”
“嗯嗯，我父母当时也是半信半疑，但为了我能平安长大，就真的开始为我蓄发，平时待我也更细致温和些，不像对一般男孩子那么粗放……说实话，进入小学尤其是中学后，这长发确实给我带来了些困扰呢，不少人还是觉得挺奇怪的哈哈……”
学生们听得一脸愤愤不平：“有人欺负你？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林医生你别怕！以后谁再敢说你，我们护着你！”张晨甚至挥了挥拳头。
林霁心里一暖，连忙摆手：“都过去很久了。后来我也想通了，这头发承载的是我父母当年那份惶恐又深沉的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追求，就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我的价值在手术刀和显微镜下，不在头发长短。它现在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喜欢它，这就够了。”
众人听得都安静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陈寰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林霁柔和却坚毅的侧脸上，眼神深邃，仿佛透过那段往事，看到了更多东西。
风雨过后，高原展现出它最纯净的一面。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虽然气温因昨日的雨雪而明显降低，呼气成霜，但能见度极佳，远方的冰川每一条纹理都清晰可见。
接下来几天的天气都相当乐观，正是野外作业的黄金时间。
队伍休整一夜后，精神饱满地投入到后续任务中。
上午的主要任务是回收并升级分布在湖区不同位置的三个自动气象站的数据。
陈寰手持GPS带队，一行人徒步穿越湖畔的冰碛滩和起伏的坡地。
每到一处气象站，他们都迅速而有序地工作，打开防护箱，拆卸数据存储模块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下载，仔细检查温度、湿度、气压、风速、风向、太阳辐射等各个传感器的读数和工作状态，用万用表测试电压。
在一个位于风口、支架有些锈蚀的气象站，陈寰发现风速仪读数异常，立刻从工具包中取出备件，在王磊的辅助下，熟练地进行了更换，并更换了该站点的备用电池组。
王磊则在一旁认真记录下维护日志和更换的部件编号。
整个过程高效专业，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
林霁紧随队伍，密切关注着每个人的状态，尤其是在寒冷天气下长时间野外行走的体温维持和体力消耗，时不时提醒大家补充能量棒和热水。
下午的任务转向湖区周边特定区域的冰碛物采样。
“冰碛物是冰川搬运和沉积形成的杂乱无章的岩石碎屑混合物，是解读古冰川活动的重要‘密码本’。”
陈寰摊开地质图，用手指点着几个标记区域，向队员们讲解：“我们需要寻找典型的冰碛垄和暴露较好的沉积剖面。看，像那种弧形凸起、像堤坝一样的土石堆，就是冰碛垄。那边那个断面，能看到不同颜色和粒径的沉积层交错叠压的地方，就是很好的采样点。”
大家来到一处由棱角分明的大小石块和砂土混杂堆积而成的巨大垄状地貌前，以及另一处被融水冲刷出的陡峭剖面，那里清晰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粗细不同的沉积层理。
陈寰拿起地质锤，小心地敲下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岩石样本：“注意看这里的砾石磨圆度很差，棱角分明，说明它们被冰川搬运的距离不长。而这一层细砂和粉砂，可能是在冰水湖泊中静水沉积形成的……这些不同的沉积单元叠在一起，就像一本书的页码，记录了冰川前进、退缩、停滞的不同阶段和环境变化。”
林霁也饶有兴趣地蹲在一旁听着，看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头和泥土，在陈寰的讲解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故事。
忍不住轻声感叹：“这些东西……沉默地在这里存在了千万年，却记录了这么多波澜壮阔的故事，想想还挺浪漫的。”
“浪漫？”叶清越接口道，“要我说，林医生，更浪漫的还得是冰芯里的气泡，那才是真正封存着远古地球呼吸的时间胶囊呢！”
“冰芯气泡？”林霁一脸好奇，他来之前做过功课，但对这些领域的细节了解并不深。
陈寰接过话头，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样本放入样品袋，一边解释：“指的是在高山或极地冰川钻取冰芯时，在冰层中发现的被封存了数万乃至数百万年的微小气体气泡。它们是古大气最直接的样本。”
“通过分析这些气泡里二氧化碳、甲烷等温室气体的浓度，以及冰芯本身的水同位素比值、粉尘含量等，我们可以非常精确地重建过去地球的气候环境变化历史，比如冰期-间冰期的旋回、全球气温的波动等等。这是目前全球变化研究中最关键、最直接的环境档案之一。”
赵若华不禁道：“这让我想起茨威格在《伟大的悲剧》里描写南极探险时说的，‘层层叠叠的冰障隐藏着这最后的秘密……永恒的冬天作守护神，用严寒和暴风雪筑起最雄伟的壁垒，挡住进去的通道。死的恐惧和危险使勇士们望而却步。’虽然写的是极点争夺，但用来形容那些蕴藏着地球记忆的古老冰层，似乎也有种奇特的契合感，美丽，但又充满了严酷的挑战。”
大家沉默了片刻，感受到一种科学与人文交织的震撼跨越时空扑面而来。
那种为了探索未知而不畏艰险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同样令人心潮澎湃。
林霁听得入神，他望着远处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蓝光的冰川，轻声说：“确实……有一种浪漫又悲壮的美，像是在和最深沉的时间对话。”
陈寰看向他：“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无论是湖芯、冰碛物，还是气象数据，都是在尝试解读地球留下的不同形式的‘日记’，为预测未来的气候变化提供依据。”
“尤其是在2010年的今天，我们的祖国已经完全有能力，并且正在积极自主地获取和研究这些珍贵的冰芯样本，参与到最前沿的全球气候变化研究中来。这是我们这代科研人的责任和幸运。”
林霁看着陈寰在讲解时发光的侧脸，看着他与学生们认真讨论的样子。
阳光洒在众人身上，在寒冷的空气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们站在古老的冰碛物上，讨论着百万年的时间尺度，感受着个人渺小与科学事业的宏大。
这一刻，艰苦的野外工作被赋予了更崇高的意义，一种属于探索者的浪漫与豪情在心中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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