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学旧韵

顾景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姨父语气中的异样,但仍保持着恭敬:“姨父说得是。学堂确实注重西学课程,英文、格致、世界史地都是必修。但同时也设有国文、经史课程,并非全然摒弃旧学。如今世道变迁,连朝廷也在学洋务,多了解些西洋学问,于国于己或许……或许都能多一条出路。”

茅鸿文闻言,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他何尝不知世道变了?只是他半生所学,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与眼睁睁看着年轻一辈奔向新世界的落差,时常啃噬着他的心。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重新端起了茶盏,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显得有些空洞。

顾惟安见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对现实的妥协:“鸿文兄,这些新学堂的章程,与我们当年确是大不相同了。形势逼人啊……朝廷停了科举,搞洋务,地方上诸公也是办实业搞工厂,升州的火车站也修好了,只怕不过月余就要通车了,世道一天一个样,孩子们只有往新学里寻个前程了。”

茅鸿文低头不语。这些事,升州的街头巷尾,口口相传谁人不知?茅鸿文也知,只是锦溪虽只离升州几十里,又何尝不是差了数十年,他知道的太迟了。

沈兰芝将丈夫的落寞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她转头对顾景明温声道:“既选定了路,便好好走下去。西学也好,旧学也罢,学问总归是开卷有益。你母亲若在,见你如此上进,也必是欣慰的。”

大人们说话间,宜秀一块糕已经吃完,她心思活络,蹭到顾景明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歪着头,一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表哥,升州大学堂……也教人做诗作画吗?像爹爹那样?”

顾景明对上她明澈、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学堂里也有国文课,自然是要读诗、做文的。也有美术课,便是教人作画,只是画法和我们不一样。”他耐心解释,声音温和,“除了诗词文章书画,还要学很多别的。比如要读英文书册,要懂算学格致,知晓天下万国的风土人情。”他看到宜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便用更浅显的话说,“就好比,不仅要知道咱们升州城有多大,还要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不仅能读懂咱们的先贤经典,也要能看懂洋人的书,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宜秀似懂非懂,但“世界”、“洋人的书”这些词,像在她小小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她忍不住追问:“那……女孩子也能学这些吗?”

这话问得天真,却让在场的大人都愣了一下。茅鸿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不喜女儿问这个。沈兰芝正要开口,顾景明已温和答道:“升州大学堂目前只收男学生。不过,振华女校是专收女学生的。”

“女校?”宜秀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欲再问,沈兰芝已适时地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块新的枣泥糕,柔声道:“秀儿,让表哥好生用些茶点。”

顾惟安瞧着眼前这和乐又暗藏思潮碰撞的光景,心中感慨,顺势对茅鸿文道:“鸿文兄,景明初来升州,人生地不熟,备考期间,少不得要常来叨扰,还望兄台多多指点他。”这话说得客气,既是请托,也是给茅鸿文一个台阶下。

茅鸿文放下茶盏,神色稍霁。他虽不认同新学,但读书人的体面和长辈的架子还是要的。“惟安兄客气了。既是亲戚,理应照拂。我这书房里,别的不多,经史子集倒还齐全。景明若有需要,尽管来看便是。至于那些西学……”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否定的话说出口,只道,“学堂里的先生既然那般教,想来自有道理,你用心学便是。”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接纳了。

沈兰芝闻言,也对顾景明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坚定:“你姨父说得是。学问上的事,按着学堂的要求用心去学。生活上若有任何不便,或是需要什么,一定告诉我们,莫要外道。”

顾景明起身,郑重地向茅鸿文和沈兰芝行了一礼:“景明多谢姨父、姨母!”这一次,他的动作流畅了许多,少了几分最初的局促,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他感觉得到,尽管观念有所不同,但这份血脉亲情是真诚的。

窗外,春光正好,潋滟的水光映着天光云影。水榭之内,茶香重新氤氲而起。

宜秀虽然被母亲制止了追问,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并未熄灭。她悄悄打量着这位从“外面世界”来的表哥,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种向往——那是一个与锦溪老宅、与升州这方水院,甚至与父亲书房里那些线装书都截然不同的,广阔而新奇的天地。而顾景明的到来,就像是在她封闭的世界里,悄悄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得以窥见一丝外面的光亮。

“景明哥哥。”她凑近顾景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的画法不一样的画画是什么样的?你能画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顾景明含笑道:“你想画什么?”

宜秀指着赖在母亲怀里的妹妹道:“就画妹妹。”又连忙道:“还有我。”

“宜秀别歪缠你表哥。”沈兰芝轻斥了句宜秀,又对顾景明道:“你这个妹妹是个不怕事大的,你别听她闹你。”

“不碍的,我给她画个最简单的。”顾景明细打量了眼小姐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铅笔,先是了了数笔在一张纸上上画了只圆润乖萌的小猫,递给宜慧:“这个笑咪咪的小猫是宜慧。”又飞快地在本子勾勒一个飞鹤的样子,递给宜秀:“宜秀手长脚长,是只仙鹤。”

宜秀和宜慧拿着画,新奇又满意,互相看着,哈哈笑成了一团,连沈兰芝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茅鸿文看着年轻一辈的朝气,再想想自己的境遇,心中五味杂陈。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这个时代变得太快,快得让他这个曾经的“秀才公”,彻底成了掉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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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开
连载中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