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她望向镜中自己眼角细细的纹路,又想起宜秀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只觉一阵无端的荒唐。宜秀才八岁,仍是那个会为一支新笔、一张画纸便欢欣半日的孩子;顾惟安这算是已然上门提亲了?景明虽已十四,眉宇间也仍是少年清朗的模样。当然以他的资质,将来定是有出息的孩子。只是无论他多好,对沈兰芝而言,她不想女儿的未来被一枚旧香囊系住,尤其是一枚凝聚着顾家对往事亏欠的香囊。她希望女儿的未来是簇簇新的,铺满锦绣的未来,不沾往事的尘埃。可转念间,姐姐临终时殷殷的目光,顾惟安郑重的托付……这香囊又何尝是信物,分明是一块灼人的红炭,烙得她心口疼。
沈兰芝彻夜难眠。次日晨起,眼底的青郁连脂粉也遮掩不住。
“小姐,这几天是累着了,要多休息。”孟妈妈端着铜盆进来,热水里漾着几瓣新摘的茉莉,是她数十年如一日的细致,孟妈妈在沈家三十余载,对沈兰芝的细微末节,她比谁都贴心。
沈兰芝望着水中浮沉的花瓣,略一沉吟,便拉开抽屉,拿出那枚香囊轻声道:“妈妈你看,可还记得这个香囊?”
孟妈妈泼水的手微微一滞:“小姐这是哪里找出来的,这香囊不是早不见了么??”
“是丢了。”沈兰芝微微叹气,“这是姐姐的那枚,顾姐夫昨日带来了的,还提了姐姐想续亲的念想。”
孟妈妈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撞在架上,溅出几点水花。她急步走近,声音压得低促:“表姑爷将香囊给了您?还提了续亲的事?”见沈兰芝颔首,她顿足道,“我的小姐,您是太糊涂了!表小姐去得早,她不知道,景明少爷和秀姐儿整差了六岁,是“六冲”,合不了婚成不了亲的。“六年一大坎,结亲必有难”。顾家姑爷想也是不懂这些,可真要结亲,合八字时就否了。”
沈兰芝听她这样铁口直断,心里立刻松快了不少:“既然这么说,他们命里就该是兄妹的缘分,这倒也是好事。”
“谁说不是。”孟妈妈笑道,“老奴是眼看着宜秀小姐长大,自从分家以后,慧姐还小倒还好,秀姐记事了,成天孤零零的瞧着可怜,自从景明少爷来府里的,秀姐和慧姐便有了主心骨了。不管是茅家那头还是沈家这头,能给两个姐儿当哥哥的只有景明少爷了。以后两个姐儿嫁人,景明少爷那是撑腰的大舅哥,顾家姑爷是个糊涂的,您可千万别因这一枚旧香囊,生生搅坏了孩子们眼前的自在光阴!”
孟妈妈的话语,像一枚小小的钥匙,轻轻探入沈兰芝心头的锁孔,原来如此,缘该如此。
旬假那日,顾景明自学堂归来,手里提着油纸包,是宜秀最爱的糖炒栗子,另有一包给宜慧的桂花糕。他刚踏进院门,宜慧便像只小雀儿般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奶声唤着“景明哥哥”。顾景明弯下腰将桂花糕递给她,又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用丝线串好的玻璃珠,放入她掌心:“铺子里新得的,给慧儿玩。”
宜慧捏着玻璃珠,笑得眼如新月:“景明哥哥真好。”。顾景明笑着转向一旁的宜秀,递过油纸包:“栗子还烫着,慢些吃,仔细噎着。”
宜秀接过,忙不迭剥开一颗,却未自食,而是递到他唇边:“景明哥哥,你先尝。”顾景明张口接了,又顺手为她剥了好几颗,堆在她手心:“慢些用,我去书房给姨父送新到的报纸。”
沈兰芝立于廊下,静观此景,眼底泛起温煦的暖意。
午后日暖,顾景明在水榭内读书,宜秀挨着他坐,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地摹他早前画的梧桐。画到一半,她蹙起眉,指尖戳戳他的臂膀:“景明哥哥,你瞧我这树干,怎么总是歪的?”
顾景明搁下书册,侧身细看,耐心指点:“画树干须先立骨,用笔要稳。你看,这般轻勾轮廓,再徐徐加深……”他握着宜秀执笔的手,引着她缓缓运笔,姿态自然,眼神澄净,颇有为人师的专注与温和。
宜秀学得极认真,画毕,得意地举起来:“景明哥哥,这次可好些了?”顾景明含笑点头:“进益很大,再练几回,便要越过我了。”宜秀听了,笑靥如花,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这时,宜慧抱着布娃娃跑来,不提防被门槛一绊,“哇”地哭出声。顾景明即刻起身,快步上前,小心将她扶起,仔细查看她微红的膝盖:“摔疼了?哥哥瞧瞧。”他轻柔地揉着,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糖,塞进她小手:“慧儿乖,吃了糖便不疼了。”
宜慧含了糖,抽噎渐止。顾景明又陪她玩了一会子布娃娃,直至她破涕为笑,方交与丫鬟,自回水榭读书。
沈兰芝隐在卧房窗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恍惚间,仿佛见到自己幼时,兄长也是这般待她。那时沈家尚未零落,兄长常带她去后园放纸鸢,她若跌疼了,兄长便会如景明哄慧儿那般,给她糖吃,为她揉伤;她想学画,兄长便耐着性子教她握笔,即便她画得不成形,兄长也总笑着赞她“有灵气”。那种毫无保留的疼惜与呵护,与眼前顾景明待宜秀、宜慧的神情姿态,如出一辙。
孟妈妈说得对,她虽然命里无子,宜秀宜慧却幸而有兄长。
傍晚,顾景明辞行回学堂。他至沈兰芝跟前,恭敬作揖:“姨母,我回学堂了,旬假再来看您。”沈兰芝凝望着他,眼中是许久未见的温然笑意:“路上小心。学堂里用心读书,也记得按时吃饭,莫要总熬夜。”她略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下次归来,还给你做荠菜豆腐羹。”
顾景明微怔,随即展颜,笑容明亮如破开晨雾的朝阳:“谢姨母,我定早些回来。”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沈兰芝转身回房。她再次打开那只抽屉,取出香囊。此番,指尖触到那细滑的缎面,心头竟是一片风停雨住的宁谧。她将香囊用软绸重新包妥,放入一只小巧的楠木盒中,置于抽屉最深的角落。
“姐姐,你的心,我明白了。”她对着木盒轻声低语,“可孩子们往后的路,终须他们自己去走。这香囊,我会替你好好珍藏,权作我们姐妹一场的念想。”
窗外,暮色四合,天边染就一片暖融融的橘光。水院中锦鲤悠游,狸猫蜷在窗台上打盹,宜秀与宜慧的笑语声自院墙外隐隐传来,一切皆安宁而美好。
自此,沈兰芝心头关于香囊的千钧重担,终于悄然卸下。她待顾景明依旧视如己出,天寒添衣,日常汤水,无不经心;顾景明也每逢旬假必归,给宜秀带零嘴,给宜慧捎玩物,与茅鸿文探讨文墨,听沈兰芝叙说旧事。
茅鸿文对待新学的态度,亦在不知不觉间软化。有时顾景明携回《时务报》,他也会取来翻阅,见到兴味之处,不免拉住景明议论几句,虽仍不免念叨“西学虽有其长,终不及旧学根基深厚”,然言语间的拒斥,早已淡去许多。
宜秀对顾景明带来的新奇物事,兴致愈发浓厚。不仅跟着学画,更开始认读英文单字,虽只识得二十六个字母,却乐此不疲。顾景明见她喜欢,便买了一册浅近的英文读本,逐句教她念诵。宜秀学得专注,不久,竟也能磕磕绊绊背出几句简单的英文句子来。
宜慧也渐渐褪去怯生生的畏缩,不似幼时那般时刻黏着沈兰芝,如今她最爱听顾景明讲学堂里的趣闻。每回景明归来,她必搬张小杌子挨他坐下,仰着粉团团的小脸,听得目不转睛。
沈家的岁月,便在这般温静平和的节奏里,潺湲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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