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几个撤到巷口守着。”
“……”
“她一个弱女子,有本将军在,还能跑了不成?若王上怪罪,一切责任本将军担着。”
林子敬低声朝守在颜宅大门两侧的兵士吩咐几句,又一挥手,兵士撤走。
他站在原地好一番抓耳挠腮,最终屈指敲了敲门,用最平常的语气问:
“诶,颜茵茵,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就一个包子你吃得饱么?还想吃点什么,本将军让人替你买来。”
过了许久,门板另一侧传来颜茵茵微弱的声音,她果然还在。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好吃好喝的,你不怕王上知道了怪罪你么?”
林子敬皱眉:“我总之不相信你能干出下毒害人的事,还干得这么蠢。王上应该也知道,他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你先忍一忍,待我找机会为你美言几句,放你出来。”
颜茵茵吸了吸鼻子,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我这么惜命一个人,怎么可能冒死干出这样的事。”
“就算哪天真变态了一定要拖人去死,我第二个想到的肯定是你,第三第四一直到第九十八都各有其主。她和我无冤无仇,在我的仇杀榜里连号都排不上,我何苦害她?”
林子敬早已习惯颜茵茵口中时不时冒出几个稀奇古怪的词语,也没敢问排在他前头那位是谁,只道: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丧气话,想想以后有何打算?”至少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颜茵茵略一沉吟,随即灵光乍现:“明日正午,我想吃天香楼的烤鸭。”
林子敬恨铁不成钢:“吃吃吃,都到这般田地了能不能想想是谁害你,如何破局,先把自己摘出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吃。现在还犯馋你是没有下一顿了么?”
出乎意料地,颜茵茵只回了他两个字——
“难说。”
林子敬泄气一般沉默下来,下袍一撩,十分不拘小节地坐在台阶上,隔着一扇门与颜茵茵背对而坐。
他心里清楚,王上若真心要保颜茵茵,即使证据确凿,他也有无数方法证明此事与颜茵茵无关。
但在上位者的权力博弈中,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王上毕竟是王上。
王从来不是杀出来的。杀千人,万人的,可以是屠夫,是大将,让人畏惧却并不让人信服,如何合理分配利益,以达到各方满意的结果才是一位王应该得心应手的事。
王上手下官吏大多视颜茵茵为牝鸡司晨的祸水,依照今天这架势,公主日后嫁入王府,也未必能容下她。
颜茵茵可依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点,那便是王上的宠爱。
然而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毕竟不是林子敬手里的铜板,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只要细数就可以定量多寡,就算被颜茵茵这等缺钱破落户借走,好歹也还有个欠条留下,以为日后归还的凭证。要是颜茵茵不愿还,林子敬还可拿着欠条诉诸律法,与她对簿公堂。
天下没有哪条律法明文规定了爱也是如此。
宠爱说没就没,古往今来典籍上记载上一秒夫妻燕好下一秒弃如敝履的例子不在少数。
林子敬自然不信王上也是那样的人,但他毕竟位高权重,天下有太多女子可供他选。
而颜茵茵呢,诚然她漂亮聪明,但骨头却总在不该硬的时候硌掉狗牙,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
二人间的情感万一有消磨殆尽的一日,她又该如何自处?
林子敬甩了甩脑袋,将脑中萦绕的想法驱散,强自安慰:
“玉佩,对了,玉佩。颜茵茵,还记得你放在匣子里那块王上送的玉佩么?”
他找到了王上不忍舍弃颜茵茵的佐证,吊死的心回光返照,竟又挣扎着诈尸回魂。
颜茵茵轻轻道:“玉佩么?摔了。”
“谁摔的?”
颜茵茵垂着头,将五指插进头发丝里慢慢捋了几下,良久才以局外人般平铺直叙的口吻道:
“记不清了。当时场面乱得很,又都在气头上,一切像发梦。可能是我摔的,也可能是沈定,我实在回忆不清了。”
林子敬静默好一会儿,才道:“这几日有什么想吃的统统告诉我吧。”
死囚临行前总能吃上顿好的,颜茵茵毕竟与他多年交情,多吃几顿也没关系。
*
翌日正午,林子敬早早派人去天香楼买了颜茵茵指名要吃的烤鸭,才到颜宅门口,便发现昨晚守卫颜宅的兵卒悉数被换成生脸孔,并非他的部下。
一名伍长模样的兵士上前道:
“林将军,王上有令,此地移交邱将军负责看守,公主醒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望您见谅!”
林子敬眼皮一跳。
邱将军名为邱成才,乃两年前带兵投奔沈定的燕州守将。此君平素莽撞刚直,虽模样粗莽,瞧着不似读书人,却也经常将圣人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翻来覆去挂在嘴边。
他认为女子便应待在后宅相夫教子,安守妇道,平生最痛恨男人堆里抛头露面的颜茵茵,每每她在场时必然冷嘲热讽,再反被颜茵茵伶牙俐齿气得七窍生烟。
双方积怨已深,让邱成才看守颜茵茵,那颜茵茵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这下他真摸不清王上的心意了。
“这烤鸭……”
林子敬把提着烤鸭的手往前伸了伸,那名伍长看穿他的意图,忙半跪下道:
“林将军恕罪,我们将军说了,若无王上首肯,一律外人外物不得入内。”
“隔着门说两句话也不行?”
“王命难违,还请将军恕罪。”
林子敬无法,最后看一眼颜宅顶上生着苍苔的细瓦,只得甩手离开。
一连十日,外界风云涌动。
颜茵茵始终没被放出。
公主醒了,她被关着;林子敬没沉住气为她求情,被沈定责令闭门思过,她依旧被关着;沈定与公主朝夕相对,情浓正酣,她还被关着。
好似全天下都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人。
沈定手下官吏见主君远了颜茵茵,自然乐见其成,然而不过几天,不免又生出旁的揣摩来:
王上过分迷恋嘉和公主,那公主又是齐室派来的,保不齐就是下一个霍乱朝纲的妖妃,施美人计来危害靖平王打下的基业。
他们不屑不耻,放不入眼中的妇人女子这一刻又有了神奇的魔力,能左右一个英明王侯的决定,消其雄心,蚀其意志。
外界议论纷纷时,颜茵茵在颜宅里吃午饭。
今日的餐食是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外皮雪白,包子头上打着漂亮的褶,食盒打开时还腾腾散着热气。
颜茵茵一边看书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包子,吃到第三个时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
她放下手里靛蓝封皮的前朝史记,寻来帕子,随后从口中摘出一张油纸条来,展开上面的字迹一看,神色晦暗难明。
*
落絮飞花,石满藤萝,撷芳别馆内,泠泠琴音和着竹籁泉响,空灵悦耳。
嘉和公主令甄素手扫弦,凝聚在琴弦上的目光随抬颈动作,落到与她相对而坐的黑衣王侯身上。
靖平王端坐于柳树下的桌案前,柳枝间漏下细碎金色光斑,伏于墨黑常服的麒麟纹路间,那麒麟便像踏了火,栩栩如生。
令甄不动声色地观察靖平王的表情。
今日她着侍女请沈定来,寻的借口是觅得一本失传琴谱,听闻靖平王雅好音律,遂焚香备琴邀君品鉴。
一曲将了,淡金阳光铺于落花流水之上,风将湖边细柳枝条摆起,晴光正好。
那人双眸依旧深沉如渊,从琴声响起那一刻到现在,他的表情没有一厘变化。这让令甄总疑心自己就算抱起琴来砸桌案,那张英挺淡漠也不会比听自己弹琴时变化多少。
除非砸的是他的桌案。
但她来幽州毕竟为和亲而非挑事,因此只能耐着性子谈完一曲,艰难同沈定找话说:
“王上以为此曲如何?”
“善。”
“……”
令甄深吸一口气。
靖平王统管四州,辖地广袤,每日日理万机,繁忙无比,能特意从公务中抽身来看自己,已是不可多得。
她这么安慰自己一会儿,终于将心头的委屈强压下去,换上笑颜,还欲说什么,一名面有急色的侍女匆匆从六曲桥畔曲折行来,乍见沈定,赶忙福了福身道:
“拜见王上,颜姑娘今日午膳过后忽然吐血昏厥,现如今仍旧未醒,嘴里一直念着王上名讳,邱将军遣奴婢来问,王上是否要去看看……”
她话未说完,沈定已霍然起身,二话不说便要离开别馆,走了两步又微微定住,回头对公主道:
“孤今日不便作陪,望公主见谅。失礼之处他日必偿。”
说罢大步流星,很快离开别馆。
令甄站在原地,袖下的拳头一直紧捏着,直到沈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压着嗓子问:
“游枝,去看看靖平王走远了么。”
“已经走远了,公主。”
令甄俯身抱起琴案上那张绿绮琴,咬牙走到沈定方才坐过的案几边,双手猛向下抛,琴身砸在桌案上,发出钟鸣般的巨响。
游枝吓了一跳,连忙去拦。
没拦住,令甄力气小,又连砸了几下,那绿绮琴乌黑带幽绿蔓纹的琴身终被摔毁。
“公主,这可是您最喜欢的琴,犯不着……”
游枝把着公主的手臂,待看清公主的脸时,未说完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
令甄仍高高昂着下巴,但那双杏眼里已止不住落下泪来:
“本宫贵为大齐公主,这十多天来放下身段,百般讨好,而他沈定不过一个半路起家的草莽王侯,居然为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把本宫丢下,将本宫的面子扔进泥地里踩。本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若非如今齐室有没落之势,她又何须这样忍辱负重?
游枝见公主这样,心中亦是悲凉,同仇敌忾:
“公主宽心,不过是争宠的小小手段罢了。靖平王既答应联姻,就必定会迎娶公主。比起江山,那个颜娘子在他心中能占多少分量呢?先皇当初如此宠爱贵妃,不也……索性来日方长,咱们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怕现在吗?”
令甄吸了吸鼻子,想到临行前皇兄的殷殷嘱托与神情里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终究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咬着牙道:
“你说得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本宫现在稍不如意就这般气馁,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碰上一次又一次这样的事又该怎么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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