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颜茵茵来到撷芳馆。
馆内雕栏辉煌,彩绘艳丽,金红的风门在她身前掩着,只从十字棂子里漏出些许烛火之光。
游枝背靠门站着,两手交叠于腹前,神情如铁:
“不知颜娘子今日会来拜会,公主还在梳妆,请您于门前稍等片刻。”
颜茵茵观她面色,猜也知道所谓“稍等”必定一个时辰起步,上限未知,于是道:
“我稍后还有要事待办,只有两句话要和公主说。若公主此时不得闲,由姑娘代为通传也无不可。”
“你且告诉公主,颜茵茵为十日前公主中毒之事前来求和。只要公主愿意给我道个歉,其余一切我可既往不咎。”
说罢也顾不得游枝惊愤交加的脸色,十分有礼地朝那扇嵌着琉璃的风门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你站住!”
游枝上前两步,拽住颜茵茵的胳膊,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她大约没储存什么骂人的词汇,因此怒起来也磕磕绊绊的:“颜茵茵,你,你,无耻,歹毒,小狗,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站在这里给我等着,我这就去通报公主!”
门内听不到任何动静,跳跃的烛火仿佛成了低低的絮语,不多时,那扇圆形风门从中间张开一条缝,一个陌生婢女道:
“颜娘子请。”
颜茵茵信步走进那间屋子,她上次来时是个雷雨天,外面风雨飘摇,因而屋子里过分的明亮温暖显得有些不真实,像志怪故事里迷惑凡人的妖怪洞,挑起的苍白珠帘也与蛛丝无甚区别。
如今再看,屋内除了装饰华丽之外,好像也与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
隔着十二折的月令屏风,果然朦胧瞧见几个侍女围绕在公主身侧伺候她梳洗打扮。
颜茵茵绕过屏风,影子映在公主的铜镜上。
侍女伺候令甄梳妆,看着铜镜中一近一远两道身影,近处那道清晰,一眉一眼仿佛画师工笔勾勒出的,雍容华美之感扑面而来,远的那道模糊,映照在镜中的面容也不甚清晰,像寥寥几笔绘成的山水画,留白甚多,但偏给人飘逸灵动之感。
两位不同风情的美人一坐一立,场景原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然而屋内气压极低,侍女甚至不敢抬头,加快速度为公主梳好发髻后便鱼贯退出。
房间里只得二人。
风吹起重重纱幔,飘飘渺渺,愈发衬得此处空间极大。
令甄抬手扶了扶如云的鬓发,十指纤纤,拈起两根钗子在乌黑发髻间比划,在点翠和凤钗之间选了凤钗,簪上后走到窗边金笼前,给一只翠鸟喂水。
“本宫新养的小玩意儿,颜娘子觉得如何?”
“羽毛鲜丽,鸣声动听,极好。”
“是吗?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颜娘子要是喜欢就送你了,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林子里一抓一大把,也就是颜娘子没见过才觉得新奇。”
颜茵茵想,要是再这么云里雾里绕来绕去地说话,自己的午饭准不能按时吃了。
通常玩游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选择“跳过剧情”。
“公主的意思是我像这只翠鸟,不稀罕也不值钱,王上只是图一时新鲜才喜欢我,还顺便贬低我没见识,拿一只翠鸟当好东西,是这样吗?”
“……”
令甄因颜茵茵的直白沉默了一下,她喜欢唇枪舌剑绵里藏针的厮杀,不是要双方明火执仗地干架,这样未免太不体面。她扶了扶头上的凤钗,强行委婉下去:
“翠鸟再动人,其价值也比不过凤凰口中衔的一颗珍珠,纵然凤钗不小心扎伤翠鸟,难道还有人会因此毁坏凤钗么?颜娘子是聪明人,若是由您来选,也该知道选什么吧。”
“对了。”
一番打压完毕,令甄坐下支起手肘,左手背贴住脸颊,模样笑吟吟的,满头珠翠冰冷,像才想起什么似的笑看她:
“听游枝说你要本宫向你赔罪?”
终于扯回正题,颜茵茵道:“是。”
“你的意思是本宫自导自演,为了栽赃一个小小的你,不惜损害身体给自己下毒么?可你要是有证据,该去禀报王上,求他为你做主,而不是来此和本宫虚张声势。”
令甄吹了吹染着蔻丹的长指甲,语气漫不经心。
颜茵茵拉了张椅子与公主相对而坐,看着她的眼睛道:“当日‘忘忧’香与金藤花粉遇潮混合,形成毒香,我与公主都离香炉那么近,除非提前服食解毒药,否则不可能不中毒。”
“但公主可能不知道,制作这种毒香的解药,需要一味特殊的药材叫龙血木,产于闽南深山之中,其香奇异芬芳,做成香丸或入药吞服后香味一月不散,历来是皇室贡品,从不流入民间。那香丸的气味,我身上没有,但却和公主殿中的气息一模一样。一月未过,那天见过公主的许多人里,除公主外谁身上还有此香气,谁才是毒害公主的真正凶手。公主那天除见我之外一直待在殿中,要请人查查您带来的人么?”
令甄面色强自镇定,但揪着桌角的手指有些泛白。
一瞬间的反应足够验证某些事。颜茵茵便在这时,幽幽地道:“看来公主带来的这些人中还有异心之人。”
“你!”
令甄拍案而起:“那是本宫自己的事,本宫自会处置,颜娘子,本宫乏了,你出去吧。”
颜茵茵此时也开始委婉起来,假装听不懂她的逐客令:
“公主放心,我再说几句话就走。”
她低垂着眉眼,姿容贞静,好似古画上的仕女图,不顾令甄在一旁不善的目光,慢慢说:
“第一次见时公主赠我钱财许多,我很喜欢,因此不得不多提醒几句。”
“既然您在来和亲前听过我的名字,就该知道我虽跟随王上三年,但至今没有名分。既然从前不会有,往后也是一样。我碍不着您什么事,也没像外界传言那样能使王上色令智昏,他最终娶谁绝不是我能左右的,您和您的人没必要把工夫全下在我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喜欢我,整日折腾是要引起我注意似的。况且王上既能亲手打下如今的基业,眼界手段自然不凡,而您的心机又不算深沉,还是不要在他眼皮底下做出出格的事为好。”
“游枝,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
……
颜茵茵滚得麻利
午时一到,她便打马来到季府,与老师季轻昼以及师娘商月里用饭。
季轻昼一见她便打趣:“整整十日,颜大人可算被放出来了。你可知道,现在外头的谣言已经传到你失宠后忿忿不平,趁夜跑出去求见王上,不料正看见王上与公主恩爱和睦,于是当着王上的面,眼红嫉妒举刀要杀公主。现在他们都在讨论王上赐你的是白绫还是毒酒,挑什么日子给你办个席面。你再晚两天出来,说不准就吃上了。”
颜茵茵听完这出曲折离奇的戏,翻身下马:“还得感谢各位同僚抬爱,我也刚得知自己这十天经历了以上许多事情。席什么时候开,我参加自己的奠仪应该无需交礼金吧?劳烦季大人帮我转告一声,灵堂里谁要是哭得不认真,我随机托梦给他,哭得认真的也托。”
“你这张嘴真是百无禁忌,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人生在世,寄形天地,死生本就常有,奠仪提前办也好,我还能对灵堂布置发表点意见,让厨子一定要做我喜欢的菜,否则一点参与感都没有,那多无趣。”
“大不了这次提前办过,以后就不死了呗。”
“哈哈哈哈哈,颜大人说得有理,令我受教。”
“季大人心思也通透开阔……”
“咳咳,你俩别互相吹捧了,还不净手吃饭。”商月里蹙眉叉腰,但嘴角要翘不翘,很明显被二人逗得忍俊不禁。
三人饭毕,去到书房开始谈论公事。
商月里道:“茵茵方才从撷芳馆里出来,听闻公主对你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后便令身边的侍女沐浴,在院子里查人,可有此事?”
颜茵茵便将上午试探公主一事说与她听。
商月里听完失笑:“那个龙血木真不是你胡诌出来的么,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过。”
“师娘高见。”龙血木确实是颜茵茵胡诌出的东西,公主中毒所需解毒丸内的药材都是普通易得的材料。
沈定告诉她此次中毒多为公主自导自演,但今晨颜茵茵试探游枝,说要让公主给自己赔罪时,作为和亲队伍里公主最心腹的侍女,同样心机不怎么深沉的两个人之一,她猝然听闻的第一反应不是慌乱而是极度愤怒,这让颜茵茵有了一点疑心。
随后她见公主时故意告诉公主解毒丸里含有龙血木,香气经久不散,而公主殿内每刻都燃着熏香,待久了哪里还能分辨香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还是外界。
公主信了她的鬼话。
试问一个人若有意给自己下毒,又怎会不知道如何解毒,解毒要用的药材有哪些呢?
毒不是公主自己下的,也不是颜茵茵,当日公主又只见过沈定和她两个外人。故而给公主下毒的只可能是公主身边的人。
“大齐王室分裂至此,竟连一支万众一心的和亲队伍都凑不齐吗?”
“傻孩子,你怎知这支和亲队伍不是万众一心呢,只是他们一心要做的事你理解得偏了。”
商月里摸了摸颜茵茵的头。
颜茵茵侧眸去看商月里,再看一旁含笑不语的季轻昼,眸中先是困惑,而后慢慢反应过来,化为惊惧。
“师娘和老师的意思是……”
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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