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此次王上率军大破并州,将孙琼那老匹夫手下的奉天军打得屁滚尿流,朝廷不仅传圣旨给王上正式封了王,听说那小皇帝还巴巴地想把自己嫡亲的妹子嫁给咱们王上求好呢。”
“嘿,咱们王上占据幽、燕、荆、兖四州,前不久又打下并州,在十八路起义军里地盘最大,势头最猛,反都反了,还要那不济事的皇室册封作甚?”
“这你就不懂了吧,眼下十八路诸侯并起,能跟咱碰一碰的也只有盘踞江南的孙琼匹夫,还有白城关的赵缨小儿。原本大家都是反,呃,起义军,现在咱们有了皇室册封,自然和他们不一样了,到时候再把公主一娶,让小皇帝把位一禅让了,这叫什么,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俺是粗人,听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俺只想知道万一王上娶了公主,颜姑娘受了冷落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王上未来是要当九五至尊的男人,到时候公主做大,颜姑娘做小,一道侍奉王上不就行了?”
“只可惜颜姑娘那样好一个人,没名没分地跟了王上这么多年,唉……”
炉上药盅汩汩掀翻了盖子,热气袅袅涌出,颜茵茵边听窗外军士闲聊边拿过碗勺盛好药汤,神色如常,动作也无一丝凝滞错漏。
直到她捧着药碗走出伙房,那群在窗下躲懒闲谈的军士才面色大变地止住了嘴巴。
颜茵茵没有理会他们。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是心中难免想到他们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公主。
原来飘摇之世,不止是她这等微末草民,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身若飘絮,枉作权利算计的工具。风往哪个方向吹,柳絮无凭无依,也只好往哪个方向飘。
直到走入沈定的军帐,颜茵茵才敛下恍然的神思。
帐内桌案前点着油灯,沈定卸了甲胄,正支着额头翻阅过往的文书,神色专注,时而蹙眉。
葳蕤灯火映着他的眉眼,将煞气融化,竟显出几分过于干净的清贵来。
颜茵茵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出声打搅:
“王上,该喝药了。”
沈定抬起眼眸定定瞧了她一会儿,不经意道:
“我方醒时你不在此处,原来是去熬药了。”
颜茵茵点头。左右沈定不记得三个月以前的破事,她又早早摸清对方的脾性,因此稍稍松快了心神:
“王上身边不知是否还有叛逆蛰伏,隐而不发,熬药之事交给别人属下不放心,索性亲自做了。”
她这番话半是讨好半是发自真心。
沈定是她的长期饭票,未来最有可能结束乱世之人。在所有起义军中,唯他治军严明,从不侵扰百姓,所辖之地的百姓也活得最有人样子。
颜茵茵很喜欢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生活,哪怕只为这个,她也不许任何人暗害沈定。
案前灯花摇晃,在沈定静若寒潭的黑眸中绽出一点融融的暖意来,他放下文书道:
“茵娘有心了。”
说罢端起汤药一饮而尽,也不怕颜茵茵下毒。
颜茵茵撑着脸看他喝药时滚动的喉结,心道这人也知道药苦,得一饮而尽才能痛快。她从前生病时沈定总拿勺舀汤药一口一口喂她,原来是存心作弄。
她下定决心下次服药时自己也一勺一勺地喂他,让他尝尝慢刀子割肉的折磨,末了想起林子敬临行前的叮嘱,试探着问:
“王上遭歹人暗算,记忆暂时不全,不知可还记得几分过去?”
有些事靖平王沈定必须记得,但有些事颜茵茵又希望他一辈子不要想起才好。
“无人时可唤我阿定,亦或是九郎。”
从前沈定还是兖州牧家的公子时,在家中排行第九。
颜茵茵揣测对于过往他应当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但也就仅限于此。
无论怎么同他说,他都固执地认为颜茵茵就是他的妻子,再欲进一步解释,他甚至开始怀疑林子敬联合颜茵茵故意骗他。
“王上先说公事罢。”
颜茵茵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
沈定放下药碗,看着她不说话,像个站在糖葫芦摊前死活不走的孩子。
颜茵茵无奈,唤了一声“阿定”后,沈定终于满意:
“不记得的事情太多,茵娘不妨将你知道的从头说起。”
沈定仍旧没暴露自己究竟记得多少。颜茵茵也不信回幽州的路上林子敬未曾同他说起过,但位高权重者多疑是本性,她挑拣了自己记得的,慢慢同沈定说起:
“王上名讳沈定,原是大齐兖州牧家的九公子,奈何十三年前,先帝昏聩,听信奸佞谗言,以谋逆罪判处沈家满门抄斩,王上蒙早年受沈家恩惠的江湖侠士所救,自此刻苦习武,立志报仇。”
“后来苛政逼民,天下大乱,王上十七岁时整合流民,夺下兖州,起事成了靖平王,距今已过七年矣。”
她又将过去七年沈定打过哪些胜仗,有过哪些政绩,军中亲信将领以及城内官僚架构一一细数,待说完之后,已是口干舌燥。
颜茵茵低头自己倒了一杯茶,凉的,味道不怎么好,但解渴足矣。她捧着杯子慢慢地喝,沈定的声音在头顶想起:
“你将孤身边亲信都介绍了一遍,怎么独独不提自己?”
因为确实没什么好提的。
颜茵茵捧着喝空的杯子装模作样地饮空气。
总不能跟沈定说自己先是他的侍女,后是他的侍妾,好不容易熬出头凭着功劳成了幕僚谋臣,依然和他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吧。
因此她一口咬死:“属下颜茵茵,是您麾下三百谋臣之一。”
“谋臣谋到孤的床上去了?”
一只手忽地捧起颜茵茵的脸,拇指指腹缓慢而轻柔地摩挲着颜茵茵耳后皮肤。
她的脸颊贴着沈定温热干燥的掌心,甚至能感觉到沈定手上常年握剑的薄茧。而沈定就这么看着她,视线迫近,眼里蛰伏的凶兽再次转醒,变回了颜茵茵所畏惧的模样。
感受着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炸开的汗毛,颜茵茵心脏狂跳,却没有后退。
和猛兽对峙就是如此,稍微畏缩,便可能被扑杀上来,一口一口啃啮殆尽。
她冰凉的双手轻轻覆上沈定捧她脸的手,面上挽起一抹柔情蜜意地笑:
“为公颜茵茵是王上的谋臣,论私则是我与阿定一见钟情,从此跟随左右,如此阿定可满意了?”
称呼一出口,沈定神色骤然松动不少。
颜茵茵趁势轻轻牵住沈定的手,拉他来到榻前,柔声哄道:
“听林子敬说大军连夜开拔,您已三日未曾合眼,再睡一会儿吧。”
“那茵娘呢?”
颜茵茵一只手被沈定紧紧握着,根本没见他有松开的意思,另一只手覆在沈定眼前,道: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营帐内彻底安静,夜色浓郁又退散,烛火烧至天明。
*
翌日一早,颜茵茵醒来时已不见沈定踪迹。
她倒也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自己起了后对镜梳妆。
“怎么起了?”
沈定回营帐时颜茵茵正用木梳梳着自己长长的头发,他立于颜茵茵身后,动作自然地接过木梳,手指灵巧地在发间穿梭,不多时便绾好如云发髻。
他动作太轻,颜茵茵便慵懒地眯眼打着瞌睡。
不知从何时起,沈定便热衷于在一旁等候颜茵茵梳妆,但看了三五次之后,大抵是发现颜茵茵着实手笨,此后但凡他在,绾发描眉,涂朱点翠之事皆由他一手包办。
妆罢颜茵茵窥镜自视,发现鬓间多了一支自己从没见过的华美金钗,不由一愣,抬手想将其拔下细看,便被沈定抓住手腕阻了:
“好不容易梳好的,别毛手毛脚弄乱了。”
“这支金钗……”
“孤失忆前着人打造的,想来除了送你外也不可能有其他人。”
颜茵茵心道那可还真不一定。
沈定多骄傲一个人,失忆前扬言回来再找她算账,说不定打仗时越想越气,给她一把匕首送她去死的可能性都比送礼物求和要大。
她想把金钗还给他,又怕言语间再惹恼沈定,只好暂且收着。
那可是金子!反正自己已经戴在头上了,他再拿去送别的女子也不合适。
她神思不属间,沈定又从怀间拿出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当着她的面抽出一截。
刃边雪亮,落发可断。
颜茵茵心里咯噔一下。
年轻俊美的王侯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语气低而缱绻:
“孤重伤方醒时,匕首和金钗是一道贴身收着的,想来也是送你的,可喜欢?”
颜茵茵瞧着这把眼熟的匕首,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随沈定回城后,颜茵茵立刻寻了林子敬。
对方见她的第一眼便警惕道:“没钱,有也不借!”
颜茵茵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怒目低喝:
“林子敬你最好正经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老娘交代清楚!给王上下毒的人是谁,他可还活着,可有交代出幕后之人?”
林子敬扁了扁嘴,却也知道轻重缓急,正色道:
“投毒之人是军医李牧之,被抓获后当场自裁,没交代任何有用的东西。但我们的人循着蛛丝马迹查下去,发现他战乱时走失的父母妻儿现在都定居江南。”
颜茵茵眸光微动,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
李牧之她知道,是沈定揭竿起事时最早追随他的十几人之一,好几次将受伤的沈定从鬼门关拉回来,也曾在颜茵茵生病时给她甘草做的糖丸解苦,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
“孙琼拿他的妻儿相胁?”
林子敬不胜唏嘘,艰难道:“虽没有证据,但事实大抵如此。”
院子里好长时间没人说话。
颜茵茵将自己从世事无常的感性中挣出,拿出谋士应有的理智来:
“王上昏迷前封锁消息,孙琼必定着急确认他的状态,你注意江南的风向,我再将跟在他身边的人细细筛查一遍,确保不会再出这种事。对了,郎中可有说王上多久会恢复记忆?”
“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啊……”颜茵茵喃喃着这个时间点,“这三个月里需得保证不被任何人瞧出破绽,否则军心动荡,人心思变……”
一只信鸽扑簌簌飞到林子敬手臂前,林子敬取出鸽子脚下的信件,脸色大变,拍案而起:
“孙琼老匹夫出招了,他派使者前来幽州邀王上参与十八路诸侯会盟,三日前不声不响地出发,再有一日就将抵达都城!个老王八蛋!”
骂完后他扭过脸巴巴地望着颜茵茵:
“怎么办?”
“事已至此。”颜茵茵叹一口气,凝重地下定决心,“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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