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敬——”
沈定一扬声,守在门口望风的林子敬重新进来。
“王上有何……”
他刚掀开帐帘,恰迎上沈定虎视眈眈的目光与颜茵茵带着询问的瞪视,剩下半句话夭折在嘴里,眼神显出过分的清澈。
这是怎么了?做什么都这么看着我?
最终,林子敬将眼神移向脑子好使的颜茵茵求助。
颜茵茵自己尚处在云里雾里,稀里糊涂被林子敬带来见失忆的沈定,知晓得还没他多,刚要回一个眼神表示无能为力,却听沈定轻咳一声,打断二人的眉眼官司,语气冷凝地问:
“林子敬,你来说,她是谁?”
“是颜茵茵,颜姑娘啊,王上不是记得她吗?”
“孤问你她的身份。”
林子敬下意识看了颜茵茵一眼,犹犹豫豫地,却是不好开口了。
关于颜茵茵在沈定身边的定位,外界众说纷纭,排挤打压颜茵茵的人说她靠以色侍人,阿谀谄媚才得了沈定宠信,崇敬感激颜姑娘的人说她能谋善断,王上任人唯贤,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
少有人知道,这两种猜测其实都是真的。
颜茵茵与沈定的纠葛不是他一个局外人能说清的。
“你只需告诉王上,他是否有王妃便是了。”
颜茵茵叹气提醒。
林子敬愕然道:“王上胸怀大志,一心重定山河救黎民于水火,无意儿女情长,至今尚未婚配,又哪里来的妻子?”
沈定听他一说,身形顿住,错愕地看向颜茵茵,忽而闭眼扶了扶额头,眉宇间露出痛苦的神色。
纷乱混杂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他看到颜茵茵身着嫁衣,看到在夜色下飞扬的盖头,看到自己与她言笑晏晏、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想到昏迷醒来后从怀里掉出的金钗,以及颜茵茵进来时自己本能的亲近与放松。
而林子敬却告诉他,颜茵茵不是他的妻子?
言语与记忆皆能掺假,难道自己的情绪和下意识的反应还能骗人不成?
林子敬讪讪抬头,从王上眼中窥见对自己的不信任,立马痛心疾首起来。
沈定的脑子越来越乱,面色也越来越沉,周身原本刻意收拢的凶戾之气压得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林子敬继续朝颜茵茵使眼色:你说点什么呀?
颜茵茵挥手赶他,让他去请郎中。
她其实更想自己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请,但考虑到沈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们三个月前的烂账又没算清,若被他恢复记忆想起来自己敢这么对他,颜茵茵指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林子敬走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碰了碰沈定的手背,见沈定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她慢慢凑近,轻轻为沈定按揉太阳穴。
能不能缓解疼痛她不清楚,毕竟她就是单纯来献殷勤的。
“王上若是头疼得厉害便先不想了罢,左右不是什么大事,郎中马上便到。”
“若王上愿意,也可和属下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沈定将头枕在颜茵茵腿上,待脑内剧痛稍稍平息,才缓声问:
“孤与你是如何相识的?”
颜茵茵身体一僵,暗骂他还挺会问,这对她来说绝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但她很快答道:
“我受困匪寨,不得脱身,王上路过剿匪,恰好救我一命,至此以后我便留在王上身边做事。”
“竟是如此么?”
“是。”
颜茵茵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掐头去尾省略中间过程,故事大抵便是这样。
……
等林子敬拎着郎中衣领风风火火赶到时,沈定已枕着颜茵茵的腿睡了过去。
红衣少女挺直腰背跪坐案前,眸光放空地注视着沈定的脸走神。
沈定眉毛浓黑,薄唇紧抿,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那双幽谭般的瞳孔有时锐利,像藏了刀兵猛兽,但更多时候深邃到令人捉摸不透,仿佛多对视一眼便能被洞穿心底的所有秘密。
此时他安然睡去,那双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盖,周身威势稍减,颜茵茵这才有空注意起他的相貌。
不算太英俊,也就不多不少刚刚到令人心跳加快几分而已。
闯进来的林子敬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红衣少女背后长眼似的回头,抬起食指置于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日光透过帐子,漏入些细碎光影,融融的暖意溶化在她柔顺的乌发与盛放的裙摆间,柔弱的红衣少女抱着身着铠甲的青年,两道交织的身影恍若璧人。
林子敬忽然噤声,见王上暂时没有大碍,拉着郎中暂时退了出去,贴心地不打扰二人独处。
颜茵茵也狠狠松了一口气,抬手去解沈定头发上的小辫子。
确定沈定睡着后,她闲极无聊,又不好走开,只得编沈定的头发玩,以此来消磨时光。
只是想不到林子敬的脚程竟那样快,差点暴露。
她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飞快将辫子解开,将沈定的头小心翼翼放在软枕上,这才揉捏着发麻的双腿,走出营帐,抱着臂问林子敬:
“解释一下吧,怎么回事?”
沈定的亲信郎中见她出来,极有眼色地入帐为王上诊治。
林子敬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半个月前,王上便已拿下并州,只是不曾想到,最后关头……”
“战场无眼,王上受伤摔坏了脑子?”
林子敬看了她一眼,语气沉重:“不是在战场上,是刺杀,来自身边亲信的刺杀。王上也没有摔坏脑子,他之所以失忆,是被人投了毒,那本是要命的毒药,好在老天庇佑,王上到底捡回一条命。”
颜茵茵听他这么一说,面色瞬间难看起来:
“告诉我干嘛,我不觉得以我的身份能听得这些。”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颜茵茵一贯珍惜自己这条靠出卖尊严换回来的命。
“颜茵茵,王上昏迷之前亲口下令封锁消息,让我务必护好你,一切听你的命令行事。他有这么多心腹部将,却只选择告诉你,不怕你背叛……”
颜茵茵配合地听着,既不答应也不辩驳。
沈定不怕她背叛,与其说是相信她,倒不如说是相信她没这个本事。
她不敢,也不能。
*
颜茵茵守着煎药的小火炉,难得发起了呆。
细究起来,她与沈定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始于三年前的初见。
“……公若不弃,小女子愿跟随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彼时匪寨被破,乱世之中磋磨四年,颜茵茵的脸皮比之初初穿越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上一任“主公”的尸体就倒在她脚边,死不瞑目地瞪着眼,一番套话仍是被她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配上热泪盈眶的表情,差点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身着黑甲的青年只淡漠地垂眸看着她。
她还欲再说什么,大步赶来的林子敬一见她,便皱起眉,咋咋呼呼地喊道:
“王上,别信她的鬼话,我打听过,这丫头是山寨军师,不知为这群山匪打家劫舍出了多少坏主意,且已经连续克死四任主公了,不仅居心不良还不吉利,妨主之人可留不得啊!”
颜茵茵垂眸泣泪,只暗自捏紧拳头。
因为这句话,她和林子敬不对付了整整三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用封建迷信骗别人的时候用封建迷信搞她!
她心下有些慌乱,脑子里正拼命想话术应对,忽觉脖子一凉,先前掀开盖头的雪亮剑刃斜撩而起,顺势挑起她的下巴。
颜茵茵惶惧抬头,对上被称为“王上”的青年黑沉不见底的眸光,仿佛灵魂都被那双眼摄住。
从他幽沉的瞳孔中,颜茵茵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怯懦,狼狈,灰头土脸,寡廉鲜耻的同时又楚楚可怜。
“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低而微哑,总让人想起大漠斜阳下独自吹响的埙声。
“颜茵茵。颜色的颜,碧草如茵的茵。”她答得谨慎。
“识得字?”
“识得。不仅识得,还读过书,略通术数,请主,王上给我一个机会,鞠躬尽瘁……”
“孤手下良将万千,骁勇善战,谋士成群,智计绝佳,从不缺鞠躬尽瘁之人。”
王上居高临下地凝视颜茵茵,表情未变,却让颜茵茵感到无尽的绝望与讽刺。
她那点小聪明顶多哄骗一下山寨没见过世面的山匪,当然比不得一个王侯手下谋臣勇将中的任何一个。
那她还能用什么给自己换一条活路?
颜茵茵不是傻子。对方没把她一剑削了,又看不上她的脑子,便只能是看上她的身子了。
她只是在犹豫,鱼和熊掌,活命和尊严,要哪一个?
王上见她呆愣,很快转身,墨黑披风随他动作在风中翻卷,扫过颜茵茵面颊,轻描淡写地下令:
“所抓恶贯满盈之徒,悉数坑杀了罢。”
不等士兵上前拿人,颜茵茵伸出五指,死死抓住飘扬而过的披风一角。
她仰起头,朝王上露出一丝柔顺而羞怯的笑来:
“小女子仰慕王上威严,沦落贼窝又蒙君搭救,只盼能跟随在王上身边,日夜侍奉,以报大恩。”
现实将她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浇灭。想要攀附别人活着,总要付出点什么,今天是山寨的土匪,明天也可以是别人。
世道如此,总有这么一天,不过早与晚的区别。
王上视线定格于被握住的披风一角,顿了一下,手上略一使力,被当救命稻草攥住的披风一点点从素白掌心中被抽出来。
他未作停留,转身向前走去,只吩咐道:
“林子敬,大军开拔之日,带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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