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茵茵,颜茵茵——”
午时三刻,正是艳阳高照,午门斩首的大好时机,幽州省府清平巷内,颜宅大门被人重重叩响,连带檐前高挂的灯笼,墙沿青草,都跟着晃了晃。
看门的老伯佝偻着脊背才拉开门闩,便见一褐色皮肤,眼神清亮的高大青年立于门外,气势汹汹地问:
“赵伯,颜茵茵人呢?”
“原来是林将军,敢问您来找颜姑娘所为何事?”
赵伯睁着完好的左眼看向靖平王的亲信部将林子敬。
林子敬背着手,绕开他走进不大的院落,随手捞来根竹凳,大马金刀坐于院间,却顾左右而言他:
“本将军屈尊来找她,自然是有要事相商,你只管将她寻来便是。她若出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不介意等她一等。”
听他这么说,原本躲在正厅内的小女童探出脑袋,咿咿呀呀地比划:
姑娘现在还未起身,您若不急的话,晚饭再来可好?
林子敬瞪大眼,不可置信:
“午时三刻,猪都该醒来吃饭了,她这时还未起身?小若,去把她叫醒,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
小若老成地叹息摇头,转身走进内室。
不多时,一名绯衣少女带着浑身煞气从堂内走出。
那少女细眉长眼,容貌清丽如画,额心偏左处生了一点艳艳的红痣,如茫茫雪地里缀上一粒红梅,第一眼望去,便教人禁不住感叹好一个娇花照水的娴静美人。
然而美人一动,那点惊艳便荡然无存。
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把扫帚,见到林子敬,二话不说便先施展一套打狗棒法向他问好。
林子敬时而左躲右闪,时而举着竹凳抵挡,嘴里怪叫:
“颜茵茵,你的弱不禁风呢,你的楚楚可怜呢,你的温柔体贴呢,怎的不拿出来呀?”
颜茵茵抬脚踹他,理所当然地没踹中。
老伯和小若看着三年来隔几日就演一出的闹剧,各忙各的,习以为常。
直到少女累得气喘吁吁,林子敬才贱嗖嗖地捞着竹凳坐回原处,摇头感叹:
“颜茵茵啊颜茵茵,习武三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才多久,就累成这样,要是换在战场上,我一枪能挑飞十个你这样的。”
颜茵茵靠着扫帚,待喘匀了气,起床气也消耗得差不多,这才木着脸道:
“你来寻我最好真的有事。”
林子敬谴责:“就算我不来找你,你身为王上的人,为王上做事,这个时辰还在睡觉,对得起你的月钱,对得起王上,对得起你全家上下吗?你每个月领月钱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颜茵茵闭了闭眼,决定不跟这个智障计较:
“其一,林子敬,我今日休沐,休沐你懂什么意思么,莫说现在才起,我就算睡上一整天也不关你事。”
“其二,我全家上下就我一人,只要我乐意,怎么都对得起全家。”
“其三,王上三个月前才罚了我一年俸,我目前没有月钱可领,良心不痛。你要是想看我愧疚,不如接济一点?”
一提借钱,林子敬立马三缄其口,借口有要事相商,抬手挥退林伯与小若。
颜茵茵扫他一眼,靠在竹制摇椅上,闭眼晒太阳,不欲理他。
“颜茵茵,王上五日前攻下并州,今晨率军返回幽州军营,目前尚在军营休整。”
林子敬却不会看脸色,随意起了话题,边说边观察颜茵茵的反应。
“……王上文韬武略,谋断果决,三个月拿下并州,离重整河山更进一步,可喜可贺。”
颜茵茵状似诚心夸赞地着,睁眼见林子敬面有古怪,敏锐地察觉不对:
“怎么,出事了?”
林子敬没作正面回复,神神秘秘又鬼鬼祟祟地带着颜茵茵从颜宅后墙翻出去。
墙外一辆低调的马车静静停靠,林子敬示意颜茵茵上车,随后解下身上的斗篷,露出一身粗布短衫,再将斗笠往脑袋上一盖,执起马鞭,顷刻变为车夫形象。
待马车再度停靠,眼前已是幽州军营。
林子敬率先跃下车辕,颜茵茵打量四周森严守卫,心里已经有不妙地预感,停下脚步警惕问: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林子敬含糊其辞:“总之不会坑了你。”
“你坑我的时候还少吗?”颜茵茵冷冷一笑。
林子敬摸了摸鼻子,不说话,带颜茵茵在宽阔平整的校场间穿行,最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偏僻营帐前。
“王上,属下已将人带来了,王上看看是否……”
几乎在林子敬刚屈膝复命时,颜茵茵也一眼看清在营帐中央正襟危坐的傲岸身影。
大抵是在战场上厮杀三个月的缘故,沈定身上如有实质的杀气还未完全散去,黑而幽深的双瞳只轻描淡写地扫过,便教颜茵茵觉得自己像被绝世凶兵抵住了要害,莫说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颜茵茵注意到他未卸的战甲以及放在手边未入鞘的长剑,眼睛被剑刃寒光划伤,忙随林子敬一道屈膝弯腰,做一只毫不起眼的鹌鹑。
她希望那把剑不是用来削她的。
从前沈定虽也可怕,但更多还是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强势,今日却似出了笼的猛兽,无端暴戾凶悍许多。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颜茵茵。”
颜茵茵恍如被数学老师抽中上黑板解题的学渣,嘴角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在!”
“王上还记得她?”林子敬惊喜抬头。
颜茵茵此时全副心神皆被沈定摄走,没注意到林子敬话里的反常。
“你先退下。”
林子敬最后看了颜茵茵一眼,起身退出帐外。
“过来。”
沈定身姿笔挺,未有多余动作,眸光却仿佛定在了颜茵茵身上,显出明显的打量神色。
颜茵茵眼一闭,牙一咬,挪腾着小碎步犹犹豫豫地移向沈定案前,跪坐在他身边,面上显出一副沈定一拳可以打死三个她的柔弱娇怯来,再无先前对付林子敬的嚣张。
时间匆忙,若沈定还记仇三个月前的事,要发落她,她只好在装晕和假哭中选一个了。
营帐之内很是安静,沈定没有说话,颜茵茵心里拿不准他的想法,照例去为他揉肩,指尖触碰到坚硬冰冷的肩甲时,又不动声色地改了方向,端起案上茶盏,为沈定添茶。
希望沈定务必看出她的讨好,从轻发落。
可惜好死不死,茶盏是空的,颜茵茵倒了好半天,只盛满一杯略显尴尬的寂寞。
“茵娘。”
沈定忽然唤她。
颜茵茵捧着杯子的手略微一抖,将满杯尴尬泼洒在空气中,干巴巴地问:
“王上何故这么唤我?”她害怕。
从前沈定当然也这么唤过她,不过很少,大多是在两人亲近时。后来那一段时间,他便很少这样叫,因为颜茵茵总是在惹他生气,有时她知道沈定生气的原因,有时不知道。
颜茵茵知道,自己无意冒犯他,连他生气的原因都不知道纵然让他心里憋火。
也比明知他会因此生气,还敢胆大包天地忤逆他更好。
那是沈定的逆鳞。
但很不巧,她三个月前触犯的是后者,现在报应来了。
“孤平常如何唤你?”
颜茵茵一愣,拿不准他为何这样问,只好如实回答:
“大多时候连名带姓,少部分时候才这样唤。”
沈定眉头一皱,只觉这样未免太过生疏。
他注意到颜茵茵微微朝远离他的方向偏的身子,心下不悦,忽而凑近。
颜茵茵吓了一大跳,身子下意识后仰,差点跌倒,关键时刻,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身。
隔着衣料,她感受到护腕坚硬冰冷的质感,手掌朝后撑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沈定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面容俊美含煞:
“你怕孤?”
安静的营帐内,他注意到少女微微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只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像在猛兽利爪下引颈就戮的猎物,诱人上前用利齿撕咬。
颜茵茵闭了闭眼,斟酌给出答案:
“王上纵横驰骋,雄才大略,手下能人异士皆臣服麾下,对您拜服有之,敬畏有之,茵茵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不知这番说辞有没有让沈定满意,他轻柔地拥着颜茵茵,将她扶了起来,顺势揽入怀中。
颜茵茵感受到他心跳有力,嗓音低而微哑,但并不难听,像大漠斜阳里独自吹响的埙声:
“其他人惧孤畏孤,孤都不在意,但唯你不行。”
“你是孤的妻子,与孤夫妻一体,怎可与其他人混为一谈。”
颜茵茵被沈定的话震住了,震呆了,震懵了。
她回忆先前因思虑着沈定要找她算账,没留意的种种反常行为,从沈定怀里挣扎而出,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而狗血的想法,震惊地看着他:
“王上!”
“叫孤的名字,沈定,沈不移,或者九郎都可以。你我之间,不该如此生疏。”
最后一句,他甚至不再称孤。
但颜茵茵已顾不得许多,试探着问:
“王上是否在战场上受了伤,记岔了过往之事,属下颜茵茵,不是您的妻子,是您手下的臣子之一。您至今尚未娶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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