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醉了多久,他们两个人就在雪地里跪了多久,两个人靠着对方的肩膀,相互支撑,不至于在雪夜倒了下去。
人命比草贱,跪在殿前的七人中,只有他二人苟活于世。
后来他们被段贵妃收入宫中,靖远、任丘是两处地名,也是他们的故乡,段贵妃直接署地名为人名,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署的却是对方的故乡。
汪氏兄弟原籍浙江,他们父亲原是抗倭的将士,被俘后誓死不屈,被倭寇斩杀。皇上念其良忠,升迁了他的长子为锦衣卫指挥史。指挥史骨头硬,宁死不屈。
苏靖远苦笑,“我们是卑躬屈膝了太久,都忘却傲骨是什么了。”
谢铮弯腰,捡起阶梯旁边的小树枝,双手握住两端,轻轻一折,细微的断裂声瞬间被纷飞的雪花声掩盖,然后将拧断的小树枝随手一抛,任它消失在茫茫白雪当中。
“你说的傲骨,不会就是这个把?”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嘲。
“你看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名声,外面盛传你狼子野心,媚上欺下,祸害忠良。”
谢铮轻描淡写道,“倒也没有说错。”
“你是笃定李阁老会严守三年孝期,才给了户部这个人情?”苏靖远如是问。
年初越衍拨了三十万两白银修河造船,修的是京杭运河,造的是百艘漕船,以兴水利、促商贸。河道工程未竟,已耗资二十八万两,造船之资被层层盘剥,流入各级官吏之手。
主管工部和户部的是二皇子一党,把主意打到了商船上。汪家不过是其中受害最深的商户之一,其他荡尽家产之人十指难尽其数。
“李阁老回乡,小阁老李阶又不成气候,这届科举由二皇子主办,得了人心。吏部,工部,户部,现在都在他的势力范围里面,汪家之事,不过是他布局中的一环,借以试探朝中各方势力的反应。”谢铮拍了拍落在膝上的雪花,“我现在明面上是段贵妃的人,给的不是人情,是把柄。”
苏靖远闻言,眉头微蹙,道:“段贵妃以皇帝病重为名,召回三皇子,怕也是忌惮二皇子势力日盛,三皇子失了先机。”
谢铮轻轻摇头,“先机,段贵妃选择把三皇子留在身边时,越桓就已经占尽了先机。”
“你看好三皇子?”
谢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他轻抚中指上那道疤痕,悠悠道:“靖远,你可看错了,段贵妃的儿子,一个都别想当皇帝。”
皇帝还是太子时,临幸了当时还在屈身于乐坊的段贵妃,越宁出生,贵为皇孙的他自然不能留在那勾栏场所,便被先皇后收养在自己膝下。
随后,皇帝亲杜撰了段贵妃的显赫家世,以便纳入后宫。二皇子自小聪慧,虽不得皇后宠爱,但他凭借自己的才智,在朝中逐渐积累了势力。
谢铮有两个憎恶的人,一个是欺辱过他的先太子,一个就是段贵妃。前者苏靖远还能理解,而对后者的恨意,苏靖远仅能窥见冰山一角,具体源于何事,始终雾里看花,不得其解。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苏靖远话锋一转,“你今日自请为新科状元报喜,又是为何,他状元再金贵,也不至于你一个司礼监掌印去送喜报。”
“你今天不是在圣上面前告我状了吗,当然是因为他是恩师之子啊。”谢铮说道。
苏靖远酒杯放下,“那我是为了告诉陛下,你和状元有交情,圣上现在正是用人之时,让他好利用利用你们之间的同袍之谊。”
“我和他,可不止同袍之谊。”谢铮侧身,桌上烛火摇曳,光影在谢铮深邃的眼眸中跳跃。
苏靖远在他身上,看到了许久未见过的温情。
谢铮轻轻抿唇,看向苏靖远,缓缓吐出:“颢和是他长大以后才改的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做阿沛。”
苏靖远不可置信,“他就是你的阿沛?你口中念念不忘的人就是他?”
苏靖远惊愕之余,心中五味杂陈,他未曾料到,谢铮这些年默默怀念的故人,竟是今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梁颢和。
苏靖远想起谢铮对他的形容,“你之前说他不爱读书?。”
“他从小就调皮,老师拿着教鞭,在一旁守着他,他勉强能坐稳一个时辰,更不要说看书了。”
“你还说他是一个小疯子?”
谢铮目光越过烛火,似在看向窗外,“他小小年纪,人来人疯,无所顾忌。”
“你说的,与现在的状元郎可无半分相像。”
谢铮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的确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今日殿试上,他穿着进士服帽,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那他呢,还记得你吗?”苏靖远又问。
今日梁颢和的话仍犹在耳,他觉得无奈又可笑,“一别经年,他成了云中雀,而我则是地上泥,他前途不可限量,我仰仗鼻息而活,既往相交之情,经过累累岁月,在这官场之上,又能剩下多少呢。”
苏靖远闻言,脸色微沉,“我们这些宦官,说是官,不过是皇族的走狗,行赏责罚,全凭帝心。但是任丘,阉人也是人,这么多年我们戮力同心死中求生,才走到现在的位置,不再随意任人践踏。我是知道你的,梁沛对于你来说,绝非可轻轻放下的人,我只是劝你,要谨慎行事,莫让心上人变成了胸前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里。”
谢铮走到今日,怎么会不知这些道理呢。
两人又举杯痛饮,半坛子入了肚。
“先太子就因为有一个霈字,把你困在身边,皇帝和段贵妃不断地用你对太子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意拿捏你。”
“还有,你我明明情同兄弟,在外人面前,却装作势不两立。这皇宫里面,最有用处的是真情,最不值当的也是真情。”
苏靖远字字诛心,谢铮听在耳中,却如同重锤般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笑容里藏着太多的无奈与辛酸,只能附和一句,“靖远所言极是。”
苏靖远站起身来,拍了拍坐麻的小腿,“好了,明日琼林宴你还要费心费力,任丘早些歇息吧。”
深夜安静,苏靖远离开后,雪也停了。
谢铮解衣上床。窗外已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更鼓声,提醒着他夜的深沉。
半夜惊醒,谢铮坐起身,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他梦里的阿沛换了模样,不再是十岁的孩童,而是高头大马身着红衣的少年郎。
他驻足于骏马之前,温柔地低唤“阿沛”,然而对方恍若未闻,策马扬鞭,身姿矫健地掠过他的身旁,直奔那座挂满了喜庆红绸的状元楼而去,留下一抹决绝的背影。
下身被切割的地方,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痛感,他伸手去摸,只触及一团细软的布料。
更声再次响起,漫漫长夜,原来只过去了一个时辰。
齐不语见他起身,慌忙跪行向前。帘帐中的谢铮看了他一眼,“吩咐杨伦起身吧。”
齐不语得令,立刻转身向门外跑去。
*
次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再次拉开了序幕,这是大顺朝最为盛大的庆典之一,这是一场皇恩浩荡,君臣同乐的盛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场景在此刻化为现实。
皇上高坐于大殿之上,段贵妃与越宁坐在皇帝右左侧,谢铮和苏靖远则坐在殿下,各位大臣一一列坐。
随着礼乐声起,身着红袍,头戴金花的状元郎缓缓步入大殿,榜眼、探花,及一众进士紧随其后。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之上,众人齐声高呼,声音响彻云霄,皇上龙颜大悦,挥手示意平身,随即给众人赐座。
梁颢和就坐在谢铮对面,二人距离不到五尺。
皇帝举起酒杯,声音浑厚有力,“尔等皆是朕之栋梁,今日琼林宴,便是为了表彰尔等之才华与努力。望尔等日后能继续勤勉,为大顺朝效力。”
众人举杯相庆,梁颢和对着圣上喝了一杯,又对着谢铮,喝了一杯。
谢铮淡然回敬。
宴会上开始了各类表演,活吟诗作画,或抚琴吹箫,谢铮大多数都在自斟自饮。
他名下酒庄数家,今日送来的是最淡的青梅酒。
梁颢和旁边坐的是今科榜眼刘郅昂,他是内阁大臣刘淞的儿子,刘郅昂从小在官场里长大,这次科举除了梁颢和,就数他最为威风。
内阁里,刘淞与首辅的关系最好,两个人教儿子,也如出一辙。
刘郅昂看向梁颢和时,脸上满是不服之气。他字写得极好,通古博今,梁颢和在他眼里不过是口才好了些,再加上圣上有意扶持寒门学子,梁颢和才侥幸得这状元之名。
首辅之子李阶,稍年长一些,他尽祖母之事宜后,于昨日归京。
他端着身体,坐在谢铮前方,兴致全无,埋头喝酒。李循丁忧三年已无回转之地,父亲的辞呈不久之后将会上达天听。
谢铮走近,躬身敬酒,“李大人。”
李阶承了他这一杯酒。
“令尊身体,现在如何了?”齐不语为他搬来座椅,谢铮落座。
李阶轻轻叹气,“谢掌印关心,家父年事已高,又逢祖母病丧,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谢任丘客气一笑,“望阁老保重身体,阁老是朝中肱骨,陛下和大臣们都等着他官复原职呢。”
李阶摇头苦笑,“谢掌印,客气之话倒也不必多言,你我都知道我父亲这官路是走到头了。”
谢任丘也轻轻嗟叹,“阁老为官三十余载,劳苦功高,现也算功成身退,可安享晚年了。”
李阶抬头看向天子的方向,压低声音,“现朝廷亏空越日益严重,朝中党派四立,皇上又屡屡传出病重的消息,幸得三皇子守住边关,不然内忧外患,高楼危已。”
李循曾评价自己的儿子,清正有余,不知世故,能在大堂之上把这些话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谢任丘还是惊了一惊。
他微微侧身,贴着李阶的耳朵,“李大人慎言啊。”
李阶环视周遭,“你看这一片其乐融融之像,其实暗河涌动,你我身处湍流,端得了一时端不了一世。”
谢铮轻轻点头,“你我皆是臣子,臣子当思量的有且只有一个当今圣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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