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淙之附和道:“李阁老在位十余年,其功绩斐然,深得民心,他时常教导下官们以身作则,臣认为夺情之举,一旦开启先例,恐众臣将竞相效仿,成风气之弊。”
反对夺情的人往往站在道德高地,理直气壮,越衍如此生气,也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拿此做文章,李循当真就会成为不忠不孝之人,哪怕官复原职,也难有威望。
二皇子亦屈膝于堂前,道:“李阁老年高德劭,遭逢母丧之痛,屡次请辞养病,而内阁政务繁重,长此以往,实恐有损阁老康健,乃至折损其寿元。”
越衍看向跪在他们身后的苏靖远,“可探得阁老身体如何?”
苏靖远如实道:“回禀陛下,探子多次来报,首辅归乡后,家中郎中不断,药香不绝。”
越衍已知此事已无回转之地,他面色疲惫地看着堂下所跪众人,手撑着御案,脸转向一旁。
“父皇多加休息,儿臣等,先行告退。”
越衍大手一挥,越宁即带人先后退下。
谢铮见到一行人从乾清宫中鱼贯而出,徐淙之走到最后,见他侯在一旁,便走上前去。
“谢掌印,这么快就报完喜回来了?”他语气满是揶揄。
谢铮抬头看他,“大人找奴才有事?”
谢铮弯着腰,个头要比他高,徐淙之仰起脑袋,“谢掌印一个内庭宦官,自请报喜,也不知道我那心比天高的师弟,嫌不嫌晦气。”
徐淙少时蒙梁公垂教,后凭一文扬名京师,今已位至户部尚书之尊。
在他内心深处,总以与谢任丘这等卑微之徒同出一门为耻。今闻谢任丘竟欲攀附权势,自请报喜,更令徐淙对其不屑一顾,视之为趋炎附势之徒。
谢铮未正眼瞧他,自觉退后几步,“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徐淙之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拂了拂衣袖,嘴里低声道:“什么东西!”
谢铮径直走入殿中,苏靖远在汇报大小事务。见谢铮走了进来,便停了嘴。
皇帝见谢铮走进,刚欲说话,剧烈的咳嗽汹涌而来。
谢铮连忙走到案前,为其奉上一旁太医院备的参茶。
作为一国之君,越衍必须权衡利弊,顾全大局,他气息不稳地说道:“首辅回乡后,内阁所有大臣的日常,必须打探清楚,巨细无遗,皆需呈报。同时,对新科状元及及第进士之动向,需严密监视。一旦发现其有勾结官员、依附皇权之行为,即刻上报,不得有误。"
苏靖远只能屈身叩首,“遵命。”
他起身,看向越衍身旁的谢铮,欲言又止。
“何事?”越衍语气不耐。
“此事与新科状元及谢掌印有关,奴才查明,谢掌印幼时曾流落靖远县数十年,期间由梁颢和的父亲收养、教学,二人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
谢铮面不改色,恭敬行礼,“督公所言不假,奴才幼时得梁公赐教,但是奴才离开梁家十余年,状元郎当时尚且年少,且恩师学生数十人,奴才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不敢承这师兄弟之名。”
皇帝目光深沉,现在内阁无主,朝中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今年的一批进士,除了世家子弟外,就余下梁颢和为首的寒门子弟十余人,他必须把这些人才笼络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
“任丘,你虽为内侍,学识却不输满朝文武,朕对你向来器重。梁颢和是有大才之人,你们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当齐心协力,为朕分忧。”
谢铮闻言,心中一凛,恭声道:“奴才谨遵圣谕,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大手一挥,似是累极,“今天就议到这里,退下吧。”
苏靖远夹着屁股,退出了御书房。
皇帝身上有顽疾,自少时起,天气变化时就会咳嗽不止,近些年来发作愈发频繁,常伴喘息之症,不发作时则与正常人无异。
桌上的参茶已经见了底,谢铮看了看天色,示意殿外的内侍把烛火点燃。
越衍的面庞在烛光下显得更为苍老,他已经当了15年皇帝,好像终于到了有心无力的时候。
他靠在御座上,似在闲聊,“任丘,你刚说你恩师的学生数十人,能教出你和新晋状元的人,并非常人,他的学生,现都在何处?”
“回禀陛下,老师是一位私塾先生,他的学生大多籍籍无名,考取功名之人甚少,家乡贫瘠,学生们多因生活困顿,选择务农为生,少数承陛下之荫,某得一官半职,现在朝中为官的,现只有户部尚书徐淙之一人。”
“徐淙之是你的同窗,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越衍语气不善。
“奴才知罪。”谢铮跪下,“奴才13岁拜别恩师时,徐大人入私塾不足半月,徐大人才高八斗,又居尚书之职,奴才万万不敢攀附。”
谢铮的身世,皇帝是知道的,他父亲是一介嗜赌之徒,多年对其子不闻不问,后因得知儿时走失的的谢铮尚在人世,便心生诡计,诱骗其归京,随即为了赌资,把亲生儿子卖入了深宫当中。
而徐淙之年少因一篇《刑赏忠厚论》名震京城,后由御史举荐为官,入朝后,官运亨通,现任户部尚书。
谢铮身形很高,跪在地上时,需压下脊背,才显得恭敬。
一位小太监躬身走进,“叩见皇上,贵妃娘娘带了些膳食,正候在在御书房外。”
皇帝脸色稍霁,对着谢任丘道,“退下吧。”
谢铮起身告退,他一直退到门外,段贵妃刚好行至门边,回头与谢铮对视了一眼。
“见过贵妃娘娘。”谢铮微微欠身,眼神中已无丝毫情感波动。
段贵妃上下把他打量了一下,没有多言。她走至圣上面前,“陛下今日身体如何了,臣妾准备了药膳,看合不合陛下胃口。”
后面的话,谢铮已经听不清了,他转身离去,前往司礼监,半路忽觉脸上一凉。
原来是,下雪了。
大雪漫漫,是祥瑞之兆。
谢铮回到自己的寝宫已过亥时,跪于其宫殿门扉前的人在不停地抖动,他双腿深埋雪中,撑在地上的十指红艳肿胀,宛若冬日里被霜打的萝卜。
他垂眸一撇,只见那人睫毛上轻覆着细碎的雪花。
听到谢铮走近,他想求饶,脸却似被冻住一般,久久未能张嘴。
他的心腹齐不语给他递上热毛巾给他擦手,一脸谄媚,“掌印,你可回来了,苏督公在里面等您。”
谢铮擦手后,把毛巾丢回给他,“备酒了吗?”
齐不语答道:“备了,备了上次那坛桂花酒。”
齐不语小步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里间门口,欲言又止。
谢铮放慢脚步,似是给他说话的机会。
“杨伦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徬晚下了大雪,在这么跪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谢铮拍了拍长袍上的雪花,走入里间,仿佛没听见一般,“守好宫门,别让人打扰了我和苏督公。”
“是。”
他还没有进到里屋,就闻到了桂花酒香。
屋后有一片庭院,苏靖远悠然地将塌上的蒲团轻置于石阶之上,随即盘膝而坐,身旁,两只酒杯静静地伫立于雪地之中,其中一只酒液盈满,映着屋内摇摆的烛光。庭院地面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皑皑的白雪还在下,庭院里的槐树已经不堪积雪之重,枝丫低垂。
谢铮在他身边坐下,双腿盘起,“怎么还自己先喝上了。”
“美酒在前,诱惑难抵,你倒是为了国事废寝忘食。”
谢铮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抬头看向漫天的白雪,“科举刚过,新旧交替,皇上心怀社稷,各地呈上的公文堆积如山,我如何能闲得下来。”
“收一收你这忧国忧民的样子,说的好像我不忙似的,满朝文武,就没有几个是安份的,我东厂倾巢而出,根本监视不完。”
谢铮笑笑,“那你还偷闲来我这里喝酒。”
“公事要办,酒也要喝。”苏靖远侧头,指了指殿门外,“你打算让杨伦跪倒什么时候?”
谢铮眸色暗下,“司礼监主京城之内的大小礼,刑事宜。区区十五刑仗就把一个堂堂锦衣卫指挥史打死了,这个责任总要有人承担不是?”
这个指挥史叫汪业,其弟汪鹏经商,手下有数十只货船,上个月被人指控运载私盐,这是重罪,人证物证俱在,他声声喊冤,最终被判了斩首之刑。
兄长汪业救弟心切,为其求情,谢铮赐其十五廷仗,行刑后,前几日在家中不治而亡。
“今日汪家妻儿今早投井自尽了,死前在住处的大门上,写了谢任丘不得好死几个大字。”
谢铮把空杯放下,“写就写罢,又伤不了我皮毛。”
苏靖远长叹一声,“你说这汪家两兄弟,乖乖地把商船交出来不就好了,又是大声喊冤,又是为弟求情,把事情闹大,命都搭了进去,还有汪家妻儿,偏要寻死,苟活着,有什么不好的。”
谢铮又是一杯见底,“苟活着,的确没什么不好。”
建明5年,同样是这样的一场大雪,二人进宫第二年,他们的工作是协助管事往各宫送酒。
三皇子越桓当时11岁,趁无人时偷喝送来的两坛烈酒。
是谢铮发现了醉倒的皇子,并即刻给他抠喉催吐,苏靖远则去禀报贵妃。
皇子酒醉,呼吸微弱,生命垂危。近身的两个内侍已经被处死,其余人被罚在殿前跪下,为皇子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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