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隽等里昂继续。
天边落下最后一缕日暮余晖，天色就变得极为难看，像是挨了一记重拳留下的深紫色淤青。里昂就像那个出拳的人，击出一记重击后收拳，漠然凝视着落败者。他放下手里的幼儿绘本，手指沿着光脑的腕带摩挲。
半个小时前，当医生把林隽治疗的方案告知里昂，里昂就这样停下了，故事卡在雄虫即将得到幸福的结局前，让林隽有种错觉，自己的幸福也被这样卡住了。
医生大约是跪在地上的。
因为同样是半个小时前，林隽听到一声巨响，声音和爆破没什么两样。那两截膝盖骨的情况八成很不妙，就像此刻的医生一样不妙。
林隽很庆幸自己说不了话，不然这种尴尬的场合，他也许会为了缓和气氛干出点傻事，然后傻傻当了出头鸟被一枪爆了头。
坦白地说，林隽有些不明白。里昂比他这个当事人似乎更在意他的健康。
从里昂的角度看，他们也许有别的关系，但在林隽的角度看，他们只是陌生人，也许用“网友”更合适，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来这里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旁人明显的尊敬态度，林隽会认为里昂是谁请来的护工。
“亨利，我很信任你。”里昂终于说话了，“眼下频繁调动，我希望借此机会提拔一位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大拿，而不是一位告诉我情况有变，治疗周期延长的废物。你说呢？”
林隽一怔。提拔，听听这个词。不是身居高位是什么？我什么时候还认识帝国高层了？
“是的……陛……先、先生。”亨利冷汗齐出，脸色煞白。
“明天就是一周期限的最后一天。亨利，我希望下一次见面不是在默祷室。”
恐惧卡在喉间，亨利僵硬地点点头。虫族对离世亲族好友的祝福总是在第一时间。他们会在进入那间冰冷的房间之前被要求调整情绪，只有默祷结束后，哭喊才被允许出现，所以民间也把太平间叫做默祷室。
亨利拖着发软的双脚离开病房，与门外等候的师兄弟们四目相对。
数张脸上都浮现了死前的灰白。
“怎、怎么样……”
亨利摇摇头，示意别说话，领着他们进入办公室。确定房门锁好后，他下定了决心转身说，“你们现在就退出。”
默祷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结合语境，那个地方应该不讨喜。
林隽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因为治疗周期延长而得到惩罚，这种事在地球上听都没听说过。甚至作为双方当事人，他们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蓦然间，帝国君主制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培养一位优秀的医生并不容易，个体，家庭，社会都要投入大量的培养成本，仅仅因为治疗周期延长这种无法避免的治疗过程而随意对一名医生进行处罚，真是荒诞。
倘若他是一位能够拯救世界的关键人物，必须在明天醒来，尚且还有被理解的部分。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只剩下这具躯壳的人。
天秤不该向他倾斜。
这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违背规律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其原因。
里昂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会和乌尔里克有关吗？
这个国度的帝王知情吗？
里昂究竟是谁？
这个名字太普遍了，普遍得在姓名统计里排在第二，仅次于佐里昂。与华国不同，在虫族文化中，并没有避开帝王名讳的说法，相反，越是尊重敬仰谁，就越会使用相同的名字。
佐里昂这个烂大街的名字就是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名字。
“在想什么？”佐里昂问。他总是问这样一句话。
屏幕上的脑电波跳跃着，时而短促密集，时而拉长跨度。没有回答。
佐里昂前倾，单手撑着床沿，低头俯视那张睡颜。
小时候，佐里昂的日子并不好过。雌父有太多的后嗣，这些后嗣中大多有雄父大家族的势力支撑，彼此明争暗夺。他是其中最不显眼，也是最无助的一位。
那年酒吧驻唱的雄虫因为歌声美妙而被帝王相中，一夜春风，脱离了底层泥沼。
佐里昂便是那一夜春风后的产物。
不被期待，不被看好。
帝王仅仅只是因为胎儿体质不错选择留下。他有太多贵族后嗣了，因此野狗的种变得特别。
佐里昂在腹腔待了三个月后，那只雄虫就再也没见过帝王。摆脱泥沼后，又从云端跌下来，从此疯疯癫癫。听说佐里昂降生前一周，他从高空一跃而下，摔成一滩肉泥。
佐里昂从没见过他，也从没承认过他是他的雄父。
在佐里昂灰暗的童年时期，只有拉维给了他温暖。他是如此敬爱着他的兄长。当拉维坐上帝王之位时，佐里昂很高兴，然而那些该死的家伙却让拉维长眠不醒。
佐里昂不愿那些害死兄长的家伙坐上兄长的王位，因此卷入了斗争。
他成功了，然后背负上了暗杀兄长的骂名。
拉维，那只聪慧却总是心软的雄虫，佐里昂敬爱的兄长一生致力于改革。
佐里昂明白，因此他修订了新的雄虫保护法，尽可能为雄虫提供保护，开办了雄虫学校，同时限制雌虫的求偶权利。此后雄虫的死亡率下降，虫崽出生率上升。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拉维没有错，佐里昂感到自豪。
他的兄长是那样的聪慧，那样的有远见。
可稳固的社会结构并不可能就此变化，平权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权利，但那将牵动许多势力的利益，甚至遭受巨大损失，那时帝王也不过是一根杂草，随时会被大火烧成灰烬。
他要守住兄长的王位。
他不能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小心翼翼地温水煮青蛙，每隔十几年微量调整一次雄虫保护法，同时暗地里铺开舆论战地和文化影响。而为了让那些家伙明白他的立场，他必须要拿出头鸟开刀。
就像多米尼克和西拉斯，就像现在他们的孩子托勒密。
佐里昂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可雄虫在那些家伙眼里只不过是工具，是消耗品，当失去了任意挑选的权利，失去信息素的大量供给，他们也许会推翻皇室，而他也将会步上兄长的后尘。
他要把贵族的权利收回来，可雌父留下的根基太深了。
这数百年来，他使用各种手段打压贵族，仍然还无法完全掌控局势。就像基兰，到如今仍然是个大家伙。
不可否认，多米尼克是个好的合作者，可佐里昂深知他是贵族，老牌贵族中的代表，在西拉斯遭受苦难前，多米尼克的想法与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也许他现在的想法变了，可佐里昂仍然不考虑。
因为他曾经说过，拉维不是个合格的帝王。
多米尼克怎么敢那样评价兄长。佐里昂心中怀恨。
他的治国本领，平衡手段都是兄长传授。他能守住王位，能让帝国越来越兴盛，拉维也一定能。谁也不能那样评价兄长。谁也不能。
想要彻底颠覆贵族，佐里昂必须有一支手握巨大能量的平民部队。明面上隶属于皇室的第三军团里有90%的贵族子弟，但暗地里的第十一军团却是百分百平民后嗣，同样是佐里昂的部队。数百年的铺垫，只等从垃圾星身后的资源星球群获取资源，批量制造拥有大杀伤力的武器。到那时，帝国将会完全掌控在他手中，贵族会倒台，兄长的改革会成功。
一切都如佐里昂计划的发展。
乌尔里克意外的筑巢更是助了佐里昂一臂之力。之后，佐里昂从联盟手里截胡了林隽，将他扣为质者与垃圾星签订了和平协议，获得了采集资源的通道。而眼下，他将会和林隽孕育后嗣。这个后嗣会成为帝国和垃圾星真正的桥梁。因为他能和林隽孕育后嗣，已是踏入了巢穴的门，而巢穴的雌虫不能伤害巢穴幼虫是世俗规矩。舆论会帮助佐里昂挟制乌尔里克。
帝国将会越来越兴盛。
只要按照计划侵吞垃圾星，那么合并联盟也不再是幻想。
到那时，虫族将统一。
佐里昂一言不发盯着林隽。
这只雄虫很特别。不仅是相貌，还有性格。
鲜活，调皮，没心没肺，却又聪明，懂得控制情绪，经历那些事情也没有暗淡半分。若是换做其他雄虫，大约因为想不开，坟头草已经三米高了。
这下面有双非常明亮的黑眼睛。
佐里昂摩挲林隽的眼皮。
非常漂亮。
非常漂亮。
熠熠生辉。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与我孕育后嗣。佐里昂心想。
我们会诞下最强壮的虫崽，不论雌雄都有继承帝王之位的权利。只要他具备继承者的资质，我将全力托举。
为了兄长，为了帝国，为了虫族。
林隽，快点醒来吧。
你是必不可少的引子。
作为补偿，我会尽我所能善待你。在我有生之年为你的未来铺路，助你挣脱泥沼。
这是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佐里昂心想。只需要一晚，一个强烈的念头。
“快点醒来吧。”
林隽听见里昂的叹息，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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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瘫痪”的日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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