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中部某处，地下两千米的中央基地，居住区。
“四百年前，人类犯下了禁忌，为了追求长寿，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序列。这一举动在短期内并没有显现出其后果，但在经过几代的演变之后，有三分之一的人类在精神或外貌上偏离了正常人类的道路，同时寿命也大大缩短。人类不承认他们与自己是同类，将他们隔离起来，并称为‘秽人’。”
可容纳二十人左右的小教室里，教师模样的男性正在滔滔不绝，下面的小不点们一个个瞌睡连天，有的仰着脑袋、张着嘴巴就睡着了，教师用肩膀上斜生出来的第三只手敲了敲投影屏：“都醒醒！把时间用来睡觉是可耻的浪费！”
话音未落，他的课堂被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
来人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不等他做出反应，便开门走了进来。
教师刚露出不满的表情，在看清来人的军装后立刻收了回去，挂上有些忐忑的笑容试探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来人一举一动都干净利落，从整洁的、红灰相间的军装，到沉着的气质，都体现着长期训练出的良好素养，但仔细一看又有某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有一只眼睛是重瞳，这让人在与他对视时不由自主地要去看那只有两个瞳孔的蓝色眼睛。
在沉默地向教师行了一礼后，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迅速锁定了坐在角落发呆的白发小家伙。
那是个白发红瞳的小孩，第二性征还没有发育，漂亮得有些雌雄莫辩。此时白发小孩对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由人工投影做出的景色里，窗户上正投映着暖融融的阳光与草坪，光晕柔和得让这一切光景仿佛蒙上了一层梦幻滤镜。不远处是一棵飘花的樱树，纷扬的落英缓缓飘落，仿佛一窗之隔的另一端真的吹起了一阵轻风，簇拥着不恋枝头的樱花四散而去一般。
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被封死的窗户外是坚硬的隔热层与维持地底世界结构“蚁巢”的防护层，再向外，是温度高达五六十摄氏度的地壳。除了微生物和“秽人”，没有其他生命体活动的迹象。
这里是地下两千米，被世人遗忘的黑暗之地。
投影画面不过是一段视频的反复播放，看久了总能找到衔接的破绽，但这个小孩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棵樱花树，对它的兴趣明显大于课堂，甚至大于闯入课堂的不速之客。
军人灵活地穿过被这些七八岁的小鬼们推得歪七扭八、能气死强迫症的课桌，在白发小孩的身边半跪下来：
“莫妮卡·沃德小姐，请跟我来。”
刚才还在看着窗外的小孩被近在咫尺的人吓了一跳，迅速扭过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困惑道：
“我吗？”
军人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教师，站在全息投影讲台上的男人好像猜到了什么一般，脱口而出：“是阿比盖尔指挥官的意思吗？”
军人答了声“是”，又一次低声且恭敬地对着莫妮卡道：“请跟我来。”
她有些害怕，但在僵持了一会之后，看军人没有退却的意思，只能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军人向教师行了一礼：“打扰了授课，十分抱歉。”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随着门被关上，门内一下子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小孩子们兴奋地讨论着：“莫妮卡被奈落小队选上了吗？”
“她还欠我一块波利亚糖……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
“真好啊，我也想做大英雄！”
教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这群祖宗的注意力重新扭转了回来，隔着门板，他的声音闷闷地被拉长：
“旧历2086年，‘秽人’爆发了一场起义，失败之后暂时转移到了地底，以先前几次大规模钻地运动时留下的废弃空间为基础，慢慢发展成了如今这样庞大的地下都市，并拥有了自己的政府，自称‘灰人政权’，而我们所在的地下两千米的建筑称为‘蚁巢’……”
再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日复一日播放着同样景象的“窗户”上，屏幕中樱花兀自凋零，如一场静默之雪，纷纷散落。
门外，是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军靴敲击在硬质地板上清脆有力，每一步的间隔都几乎一样长，为了照顾身后小短腿的速度，特意放慢了脚步。与此相反，莫妮卡的步子显得琐碎又犹疑，走路时脚后跟先着地，再经过脚掌、最后是脚尖，这让她走路几乎没有声息，因此整个走廊只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沉默地跟着军人走到走廊尽头，自动门检测到有人，缓缓开启。
门的那一边，如同复制粘贴一样站着几个军装、站姿与间距都一模一样的军人。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有男有女，肩章也长得不一样。人数很少，大致一看就能知道有五个。
莫妮卡颤颤巍巍地迈出一小步，跨过了自动门的界线。
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
为首的红发女军官轻轻一碰脚跟，道：“全体，敬礼！”
连同带她过来的军人在内，六个人，整齐划一地对她行了一个军礼，立正时鞋跟相触的声音坚硬又冰冷。
她猜到了什么，后退一步。身后的自动门检测到了热源靠近，殷勤地打开，这让她一屁股摔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为了不让自己更加狼狈，莫妮卡用手撑住了地面，手心立刻被地板的凉意侵蚀，那凉意穿过神经和血管一路上行，直到心脏。
心脏用力鼓动起来。
嘭咚。嘭咚。
红发女军官走过来，单膝跪地，将一枚糖果大小的、有些焦黑的铭牌放到了她手心。那上面是铭牌主人龙飞凤舞的3D打印签名——阿尔法·沃德。
“为了灰人的自由而战。”女军官这样说道，握紧了莫妮卡的手，“你的哥哥是个英雄。”
一直生活在鲜血与战火波及不到的地下，只有在这一瞬间，莫妮卡透过这枚残缺的铭牌，硬生生窥见了地上世界残酷的色彩。
她攥紧了铭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带着血腥味的战术手套落在自己发顶的触感仿佛还在，如今却只剩下一个名字可以凭吊。
英雄？
她茫然地想道，哥哥成为了灰人的英雄，那我呢？
谁来做我的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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