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村里考上镇高中的不多,除了崔惟以外只有铁匠的儿子刘凡,小名二毛。
崔疯子摔沟里结果摔出一身毛病的消息很快在不大的山头传得风生水起。
那些陈旧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很快被一一翻了出来,尤其是隔壁山头的狼心狗肺夫妇,逢人就说一句崔疯子的倒霉都是他自己作的,非要捡个丧门星。
崔惟长大的十七年间,他们眼红过崔惟考上镇高中,但从没想过把孩子认回来,可能是害怕他克到自己家不学无术的大儿子身上,也可能是怕克死他们自己。
二毛抓着一把炒米陪崔惟蹲在医院门口,用豁牙的嘴巴道,“他们胡扯。”
崔惟不是个喜欢和人过多交往的人。倒不是出于家庭贫困带来的自卑,而是他天生脾气有点平淡,对风言风语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二毛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坚信自己和崔惟出自一个村就是兄弟,兄弟有难就要两肋插刀,所以他对那些人格外义愤填膺。
崔惟明白他的意思,抓着镇医院门口的狗尾巴草“嗯”了一声。
他在想另一件事情。
崔疯子治病要用钱,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如果他和二毛继续回去上高中,不仅明年的学费没有着落,崔疯子也活不成。
其实对于温村的人来说,读书反而是不得已的出路。这里的男孩子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就该琢磨进厂,务农和成家三件人生大事。
除此以外,有野心的小伙子和丫头还会选择南下打工,要么去广州,要么去上海,要么去北京。
“不念了吧。”崔惟“啪”地一声脆响,揪下了那根狗尾巴草,草尖在风里抖了一下,没了动静。
二毛没听清,他问,“什么?”
崔惟却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重复道,“不念了,去打工挣钱吧。”
镇中学的高二年级办公室,班主任不算特别意外。
退学手续简单,因为每年都有人来办,崔惟不是特例。班主任在盖红印子之前还是问了句,“真没别的法子了?”
她是个惜才的中年女人,崔惟虽然不爱讲话眼神也不好使,但他的各科成绩都不错,照这个趋势能够考上不错的大学。崔疯子这一摔等于是摔没了崔惟的前程。
崔惟站在那儿,他倒是没什么可惜的。时也命也,万事如常,就跟崔疯子当初救他一样,现在轮到他救崔疯子。
“就这么着吧。”
他看着那张退学申请,语气平淡,就像是真没有什么遗憾。
晚七点整,上海。
外滩突然下起了小雨,风里都夹杂着凉飕飕的湿润气息。
金碧辉煌的港城轮渡正从金陵东渡口缓缓驶向黄浦江江心。
男人从喧嚣的室内走上甲板,伸手接过服务生送到跟前的雨伞,然后慢慢地靠在了船舷边缘。
江上的风雨比岸上还要更大一点,打湿了那身不菲的黑色丝绒西装,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人群依旧熙熙攘攘,旁观着纸醉金迷的夜上海。
室内是五年一度的嘉德拍卖会,瓷器和古字画拍卖已经在刚才落下帷幕,接下来是近代现代艺术的展品时间。
他对近代知名画家的作品不感兴趣,加上船舱里的报价和落槌声震得人耳膜疼,所以他独自走到甲板上透气且向工作人员提出了提前离席的要求。
衣兜里的电话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按下了接听,一道轻佻且清亮的声线从里面传了出来,“以观,拍到了吗?”
“拍到了。”舒以观回答简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进行下一轮拍卖的大厅,补充道,“运气不错,没有几个人竞争。”
他没有提及自己花了多少钱去拍下那幅字画,只是告诉谢春朝自己运气尚可。
“那就好。”谢春朝在电话那头发出惊叹,因为江上的风,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嘉德上个月放出这件藏品的时候,连我都吃了一惊。我还以为......”
谢大公子没有把话说下去,可是舒以观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下,笑意里面有点苦涩,“幸好没有丢失,不然真的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谢春朝听出了这点苦涩,他性格直率,不是故意提起伤心事,只能找补道,“你拍到了就好,我就问问......这边还有事儿,先挂,回去再找你。”
舒以观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按下了挂断。
身后有工作人员似乎一直在等他电话结束,挂断电话的瞬间他拿着印有“嘉德拍卖”字样的毯子走了上来,带着职业化的笑容。
“舒先生您好,您提出要提前下船不参加晚宴,安排的接送船已经到了,您的拍品也已经包装妥当,麻烦您过去核实一下再签字。”
贵宾室中央,有一张字画躺在铺着红丝绒的檀木桌面上,边缘泛黄剥落,跨越千年的墨迹早不如当初写就时那样清爽利落。
它不像旁的拍品那样有名人落款,裱装精美,显得有些落魄。
舒以观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去,目光落在了“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十五个清雅的字上,很久没有说话。
方才的拍卖会上,主持人介绍犹在耳边。
“本件藏品是书法家用秃笔写在麻纸上,墨色微绿,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其字体属于草隶书往章草演变的风格,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年代属于两晋之间,仿陆机的风格,由西安书法家协会所藏。”
方才大厅内的买家们没有因为这件藏品的出现陷入多少波动,他们更乐意把目光放在名人落款的字画上。
舒以观举牌之际,他听到身边有书法行家劝他慎重,说这幅字可惜,飘逸俊雅,可惜出自无名氏,不是特别喜欢的话,买回去会后悔。
舒以观点头表示感谢,还是举起了牌。
如他所料,在场没有几个人和他争抢,只有几个书法藏家似乎是看上了这笔字,三轮过后,主持人宣布这幅字属于他。
眼下这幅字真切地摆在了他面前,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前来签约包装的鉴定师守在一侧,惯性恭喜过后,又笑了笑,“倒是巧了,这幅字和舒先生的名字有缘。”
“我的名字来自于这幅字。”舒以观伸出手,在即将摸到“以观”二字时又收了回来。
鉴定师愣了一下,他先是以为舒以观说的是眼前的文物,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的收藏家说的是自己的名字来自于老子这席话。
舒以观太过年轻低调,内地收藏家里很少有人听过他的名号。
在嘉德工作了很多年的鉴定师其实也不认识他,更不明白他背后的渊源,但是能登上港城游轮拍卖会的不可能是等闲之辈,奉承一下总没有错。
“是啊,这句话很有道韵,连两晋的书法家都喜欢,想必给您取名的长辈也是文采风流的大家。”
舒以观没对奉承有什么反应,他收回想摸一摸的手,对鉴定师道,“收起来吧。”
等回到自己的船上他才抱着包装妥帖的字看向了窗外的滚滚江水。
两晋。
嘉德的鉴定只能给出模糊的范围,只有他明白这幅字准确的诞生时间在西晋。
那是一千八百年前的历史云烟,彼时枭雄豪杰无数,风流战乱共存。
有人在江陵苦战,从东吴抬一口棺材回到洛阳皇都;有人在天下动乱间蛰伏,在千百年后的史书上留下叛贼二字;也有人在荒山巅平地起高楼遍植梅花,于乱世偏安一隅,用一支写秃的毛笔写下了这十五个字。
他和谢春朝都曾以为这幅字已经毁于战乱,然而现在它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手里。
“以观。”
窗外寒冬大雪,楼中人放下笔,长发散在脑后用一支竹簪松松挽起,身穿一袭玄衣,有些落拓不羁。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摸了摸站在书桌前的孩子。
孩子抬起头,他对世间的认识尚浅薄,只能粗略判断眼前的男人应该很好看,但男人却辜负了这份好看。他带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含着笑意的鼻唇和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
“这是你的名字。”
窗外有梅花落在字上,被随手拂去,那人接着道,“自古以来你的族类就要看遍世间万物,懂得天下万法,衡阴阳,观星位,卜吉凶。”
“然后呢?”孩子追问。
“若是凶,你便要渡化苦楚。”玄衣人语气平平,像是屋外那层雪般冷淡,“切记,你只管渡化,却不能插手世俗伦常。时也,运也,命也,天下大势有自己的路要走。”
如玄衣人所言,天下果然按照自己的命数一步一步走着,而他也作为旁观者看了这么久。
只是人这种东西命数太短,往往连一朝都望不到底。
后来也是烟波浩渺的江面,他在船上听到两岸风里嚎啕的哭声。
蒜山渡口前,南渡的士族靠岸,纷纷落泪,远眺不得东归的故乡。
那时候已经是大孩子的他被眼前的场景感染,不自觉抱紧了身侧的玄衣人,把脑袋埋在总让他觉得安全的肩窝里,在一片哀声中发问。
“师父,我们还能回去吗?”
他其实很喜欢邙山上的梅花和山里的精怪,喜欢太康盛世洛阳城的盛大集会,最喜欢的还是太微阁值守的日夜。
玄衣人拍了拍他的背,面具下的眼睛无悲无喜,默默地落在了波涛汹涌的江水上。
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吻了吻舒以观的头发,一向冷静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遗憾,然后低声道,“回不去了。”
洛阳回不去了,故乡回不去了,他身为人的一生亦如这江烟水,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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