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惟来到上海的第一个星期就碰了不少壁。
三天前,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镇中学洗得发白的校服汗衫,蹬着崔疯子给纳的布鞋,带着二毛爹妈和班主任凑的八百块钱外加一只二手手机,买了一张去县里的汽车票,在县里的火车站又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站票。
临行前,村里人说这年头打工也难,去广州只能进厂挣死钱,去北京只能要饭,去上海还能碰碰运气。
而他选择上海的原因更简单直接。去上海的火车票最便宜,且二毛的姐姐就在上海务工。
这是他在候车厅看了半天得出的结论。
另外站票比坐票还要再便宜五十八块,车程七个小时三十六分。
对他来说不算很难,于是他在柜台买了张站票,背着一只破书包站了一宿。等站在上海的土地上时,他才察觉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顺利。
这里太繁华,光是虹桥站的人就比整个温村还多,光是出站就花了他半个小时。
等他拿着二毛妈给的联系方式找到天黑才见到二毛口中那个温柔的姐时,才发现对方根本不待见他。
“这么点年纪,也没人要啊。”
女人站在棚屋门口,穿着身灰色运动装,叼着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有点嫌弃道,“瘦胳膊瘦腿儿,跟着我给工地做饭能搬得动菜桶不?”
崔惟则是点了点头,“能的。”
他能帮崔疯子搬一大麻袋的啤酒瓶也能搬得动菜桶,这一点他很确信。
“我开个玩笑。”刘文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工地上有人帮她搬饭桶,也用不着崔惟。
“工地上有人帮的,你好歹上过学,我帮你打听有没有需要写字儿的工作。”她看了眼风尘仆仆的孩子,最后还是心软了,侧开了身子道,“先进来住吧。”
崔惟就这样搬进了她挂着盏吊灯的出租屋,分到了杂物间一张铁丝床。
隔着发霉的墙面,他能听到刘文在外屋和人电话。温村独有的泼辣嗓音传进耳朵,刘文似乎是气急败坏,“童工怎么啦?不和人说谁看得出来?!”
“不缺?不缺还是不想要个乡下孩子?...甭扯有的没的,他说话没口音。”
“厨房也行啊!乡下的,能干活儿!长得?太晚没看清,挺秀气的吧......”
“中,明天带去给你瞅瞅。”
崔惟摸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他摸出藏在鞋底剩下的五百二十三块放进了枕头,然后枕着枕头在刘文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刘文叼着牙刷满嘴泡沫地进了里屋,开头就是一句,“收拾收拾,去阿明土菜馆。”
崔惟没得挑,他对上海完全不熟悉,等在门口洗漱过后才跟着刘文往一支小巷子里走去。刘文掀开他的刘海给打了点雪花膏,。
她“嘿”了一声道,“长得比二毛强,估计不让你去厨房,做前台和服务员挣得更多。”
阿明土菜馆开在老式居民区里,门口有个卖煎饼的铁皮推车,一大早正冒着烟气。店长是个中年男人,做的就是这一片居民和附近一个老校区学生的生意。
早卖煎饼,中卖盒饭,晚上还有顿烧烤。
崔惟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几个附近来买早饭的大学生唠嗑,看起来是个有些滑头的人。
“加根肠加个蛋就算侬一块,回去多宣传,哉唯啊。”
他把装着饼的袋子递给女学生,然后抬起一张油腻腻的脸看着走来的两个人。
“哝,就这孩子。”刘文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眼神儿不好?”蔡老板换上了一口普通话,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能看清楚不?”
崔惟又推了下眼镜,他告诉蔡老板,“能的。”
“中。”蔡老板扔了煎饼铲子,一锤定音道,“就在这儿收银吧,一个月两千八,包吃住。”
崔惟就这样草率地住进了阿明土菜馆的小隔间,临走前刘文摸遍了裤兜,又塞给他两百块钱,嘱咐道,“省着点花。”
蔡老板为人随和,开饭店不是个奸商,在雇人这件事上却胜似奸商,因为他抠。
整间店面除了蔡老板跟一个六十多的老厨子,便只剩下了崔惟。等崔惟真的干上了收银员才听厨子告诉他之前有过一个收银的丫头,干了一个月跑了。
因为在土菜馆,收银员不仅要收银还要扫地擦桌子端菜,不忙的时候附近的外卖也得帮着送。
对此,崔惟才干了两天就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
十二点半,送走了最后一批吃完烧烤的学生,他掂了张抹布弯腰去擦桌面上的油。
春寒料峭,有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进眼睛,他腾不出手去擦,只能用力眨了下眼睛。两千八对于崔疯子的病而言是沧海一粟,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做着再另谋出路。
他知道送外卖只要多接单就能多赚,所以他需要先攒下一辆电动车的钱。
但是这份工作是二毛的姐姐托了关系找的,不能草率地说不做了,这又让崔惟有一点难办。
蔡老板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正蹲在柜台后头数钱准备打烊,厨子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拎着个油汪汪的塑料袋。
“别擦了,还有一单外卖。”
厨子走到崔惟身边,把袋子搁在了桌上,吐了口烟圈,“咱不用外卖员,你送一单加五块。”
崔惟愣了一下,蔡老板随口问了句,“哪儿的啊?”
“新城花园。”厨子也觉得新奇,他翻了下外卖条,“海洋学院老职工小区,都是些老头老奶还有兴趣吃宵夜啊?”
“不要乱说话。”蔡老板挺着肚子把袋子往崔惟面前一搁,又把饭店钥匙掏出来给他,“不远,跑一趟吧,这么晚给你加八块,正好认认路,回来就早点休息。”
崔惟十分逆来顺受地“嗯”了一声,拎着袋子走了。
到巷子口时,他掏出已经卡顿的二手智能机搜了一下地址,发现蔡老板没骗他,就两条街确实不远。
崔惟已经很饿了,送完这单的指望是阿明土菜馆后头的床和厨子留给他的剩菜。他叹了一口气,沿着冷清的巷子小道往前慢吞吞走去。
变故发生在拐角处一户人家。这里有个不算陡的坡道,所以停着电动车和自行车时这些交通工具会不自觉地往下滑。同时这里因为距离不长没有安上一盏路灯。
人类是一种擅长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利己的生物。
在被横生在拐角阴影处的大石墩绊倒时,崔惟有些绝望地想。下一刻他却死死地抱住了那份差点飞出去的,油腻腻的外卖。
手肘间剧痛传来,石头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刮伤了皮肤。怀里的外卖也晃了一下,洒出半兜子红油落在他的校服胸口。
崔惟先是扶正了自己摔歪的眼镜,接着从地上爬起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先去看了看外卖袋子。
除了汤洒了一点,其他一切如常。
八块钱保住了,崔惟松了一口气。
新城花园是个老小区,安保很宽松,他走到时已经快过一点,只有一个老保安昏昏欲睡。
崔惟打了个招呼说是送外卖到八号楼,保安随手指了个方向就放他进去了。
八号楼在新城花园的正中央,楼下停着辆乌漆嘛黑的轿车。
崔惟不认识车牌,他绕过这具庞然大物才看见了楼栋的入口。
他爬上二楼敲了敲门,很快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给他开了门。
就在崔惟准备交到她手上,然后转身下楼回阿明土菜馆时,正对着门的客厅里传来一声苍老如洪钟的询问。
“从古至今这么多玄学论派都只说了人的思想,关于精怪的倒是少有提及,又有谁知道现在的精怪还剩下多少?”
老式的顶灯藏污纳垢许多年,光线因此变得昏黄,落在了客厅里的人身上。
那个人背对着他,看身形是个很年轻的人。
他不疾不徐道,“精怪物怪一直都有,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生存。这里也有,只是老师你看不到了。”
崔惟忽然觉得那片灯光有些晃眼,屋子里的两个人似乎在谈论某种山野志怪的故事。
在崔惟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他鲜少去听这些故事。一来没有人给他讲,二来他不信鬼神。
眼前的老人在问,年轻人在答。
他们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让房间陡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氛围。
不能说是阴森可怖,而是一种飘然世外的感觉,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别怕。”
恍惚间,一道温柔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崔惟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抓着外卖袋子维持着一个递交的姿势。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解释道,“我家老头子退休脑子不好了,他学生来拜访哄他高兴呢。”
“嗯。”崔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将袋子递给老太就打算转身离开。
老太又喊住了他,“孩子,你手上在流血。”
“没关系。”崔惟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刚才摔那一下划破了涤纶的面料,有殷红的血浸润出来,不算很疼,但很刺眼。
“不要紧的。”他捋了下袖子,站在狭窄的楼梯上朝老太摆了摆手。
不知怎的,崔惟突然想快点离开这栋八号楼,这里虽然不会让他感到恐惧,却本能地不舒服起来。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刚才说话的年轻人似乎是循声从屋内走了出来。
黑色的衬衫和西裤,身量很高,眉眼垂下来。他正在看着楼梯下衣衫狼狈的少年。
那眼神是极其淡然的,却让崔惟愣住了。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方小小的水泥楼梯上,崔惟想挪动步子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定在原地。
他直觉自己不该走,但土菜馆的剩饭和床又在叫嚣着让他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梯上的年轻人才缓缓道,“不收拾一下的话,伤口会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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