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菩萨

崔惟从新城花园出来后一路小跑回了阿明土菜馆。年轻人说出那句话以后他才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是可以动了,与此同时,八号楼里那种难以言明的氛围也在顷刻间消散。

他记得自己没有回答,匆匆下了楼,而身后的人也没有因为对陌生人的一点点怜悯追上来。

这事儿就像是他来沪漂的一个小插曲,不论是奇怪的对话还是楼梯上年轻人俯视他时那种奇怪的威压,都在回归土菜馆忙碌的生活后,被崔惟抛在了脑后。

他为了六到八块钱一单的外卖提成,头一次向蔡老板申请了一辆旧电动车往返在老城区。

只不过他再也没有接到过新城花园的单子。

蔡老板是个十足的生意人,在发现崔惟既能干活又能熟练地送外卖以后就开始琢磨着发展副业。

春天还没过去,上海也没升温,正好是开学的季节。他在煎饼摊子旁边架起来一个大铁炉,里面烘着红薯和苞谷。

大的十五小的十块,这价格让出生温村的崔惟欲言又止。蔡老板却不以为意,他文绉绉地告诉崔惟这就叫市场需求。

同一个苞谷在老家和上海身价就是不一样,周围的大学生还都夸一句他卖的实惠咧。

于是上午土菜馆没生意的时候,崔惟多了一项工作,蔡老板摊煎饼,他在旁边烤苞米和红薯。

蔡老板还算好说话,卖一上午给五十块钱,卖得好再多加十块。

对于崔惟来说现在能多攒一块都是好事。崔疯子还躺在县医院里等着救命,他顾不得什么坑人不坑人,能多做点是点。

就在新城花园事件过去一个月左右,他照例送完两单早餐外卖准备开始烤苞米时,看见有个人站在了那只大铁桶前。

和上回在阴暗楼梯上见到的不一样。年轻人换下了黑色的衬衫,穿这件看上去很贵的运动外套,头发散在额前,有点像附近觅食的大学生。

或许是因为长相穿着都不俗,蔡老板直觉这是个有钱的小开,天降宰客大好时机。

他正摆出招牌的油腻笑容,“要个煎饼不?今早的地瓜苞米也烤得嘎嘎香呐。”

年轻人正准备说什么,他抬眼的瞬间正好看见了带着袖套走出来的崔惟。

崔惟能察觉那道视线从他的手臂移到了他的脸上,最后落在镜片后灰色的瞳孔里。

蔡老板还在热情地向财神爷推销,“要不来点苞米,这季节正好嫩,多买多折,来这么五个怎么样?再送一个地瓜,算你六十。”

“好的。”舒以观没有和露出惊喜笑容的蔡老板过多纠缠。

他利落地扫码付款,眼神依然跟着走出来拿铁叉的崔惟。

崔惟先是把铁桶上的盖子挪开,然后用铁叉把炭火拨弄开了一点,炉子刚烧起来不久,里头的苞米和红薯还没有熟透。

他抖了抖铁叉上的灰,“要等等,没有熟好。”

“没关系。”舒以观站在摊位前,有点格格不入,他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越界,崔惟皱了皱眉,他不是很想回答陌生人的问题。但是旁边为了拴住财神爷的蔡老板已经抢先开了口。

“天生的白内障。家里穷,爹还病了,跟着老乡出来打工挣医药费的,靠着这炉子挣提成,是个可怜娃娃。”

蔡老板深谙这些有钱人的心理。他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有两类有钱人最为常见,一种是抠搜到极致没有同理心的,一种则是爱心泛滥菩萨式的。今早财神爷到他摊子口时他就知道这是个路过的一杆子生意,毕竟没有哪个富家少爷会来破巷子里消费。

蔡老板本来想宰一回就得了,谁知道自己让他买几个他就买几个,这让那颗奸商的心蠢蠢欲动起来。蔡老板基本可以确定这个人是第二种爱心泛滥菩萨式的有钱人,俗称冤大头。

崔惟看了蔡老板一眼,他没反驳。宰一个是宰,宰几个也是宰,蔡老板说的是实话,对他没什么坏处。

“那就多买点吧。”

果然,冤大头发了话。

蔡老板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还要几个呀?”

“这炉都要了吧,帮我送到巷子口车上去。”

舒以观活了这么久看透蔡老板那点心思跟玩似的,但他没空计较。

崔惟,十七岁,户籍上是河南某个偏远的山村。

和他相依为命的养父名叫崔新辉,肝癌晚期住院,所以崔惟在温县中学提前办理退学,只身南下打工。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他的性格没有改变,长相也没有变化,只是稍显年轻稚嫩,举手投足间更像一个懵懂的少年。

唯一发生改变的是他没有那段远古的记忆。

崔惟就站在那里,站在21世纪的上海街头,和无数忙碌的人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一炉子二十五个玉米十个红薯。”崔惟麻利地装袋。

他丝毫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想什么,擦了把被热气熏出来的汗,“我去给你找个推车。”

也许这回是在大太阳底下,他没有感觉到像上次那样奇怪的威压,反倒觉得承包一锅子土产的冤大头有点慈眉善目。

蔡老板有个专门运菜的铁皮小推车,他推着出来时,舒以观已经把账结了,然后对他道,“走吧。”

黑色的车停在巷子口,崔惟对这个看着就不菲的庞然大物有点印象,他站在旁边问,“放在哪里?”

舒以观拎着两袋子土产随意扔在了后座,他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的伤好了吗?”

崔惟一愣,他以为这人已经忘记了他们在新城花园见了一面。

上次的伤对他来说是小伤,结了痂涂点红药水早好了,于是他回答道,“已经好了。”

蔡老板曾经跟崔惟说过他的有钱人双重论调,能让冤大头去关心一个路边摊小贩的伤势,说明他的“卖惨式”营销已经起了作用,对做生意有好处。

但是当他推着小推车回到阿明土菜馆时,蔡老板又笑得奸诈无比,然后告诉他,“这种一次性买卖能骗一个是一个,以后甭指望他来咯。”

崔惟也是这么认为的,五百来块买一袋子苞米和红薯,放在他老家估计能直接超越崔新辉成为温村第一疯子。

他也没指望那年轻人再来,然而第二天晚上他正从后厨端菜出来时,眼见靠窗的位子坐了个人。

也许是觉得阿明土菜馆里油烟味太重,那个人打开了窗户,狭窄的巷子里有风吹进来。在吵吵嚷嚷的环境里,年轻人拿着本菜单随意翻着,周身像是开辟出某种安静的界限。

在崔惟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像是有感应一样抬起了眼,黑沉沉的瞳孔里像是午夜盛着几个亮极的星星。

年轻人朝崔惟招了招手,崔惟突然就觉得有点局促起来。

他放下另一桌的菜走过去,习惯性拿起桌旁悬挂的小本子闻道,“要点什么?”

舒以观却道,“吃晚饭了吗?”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正好是附近的居民和大学生打牙祭的晚高峰。而崔惟的晚饭是厨子收拾好的剩菜,时间是在十二点半关店以后。

他没有说谎的习惯,对这份普通的问候也感到不自在,抓着笔的手紧了紧,回答道,“吃过了。”

舒以观忽然笑了,笑意很浅。

新城花园那夜离开地太匆忙,崔惟没有看见他有什么表情。当冤大头那次他全程都是很冷淡的表情。

眼下这一笑让崔惟有点发愣。

他在温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泼墨一样的眉眼和轻飘飘的气韵。在崔惟浅薄的认知里,抛开长相不谈,这一笑是真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

像是山上古庙里的菩萨塑像。

他小时候经常生病,崔疯子带他去村医那儿,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抱着他去山顶古庙里磕头。那里面有尊含笑的观音像,低低垂眸的样子和眼前人很相似。

崔惟无端联想。

舒以观没有戳穿小孩窘迫的谎言,他也不知道这个笑会让崔惟把他和菩萨扯上关系,温和道,“你推荐两个菜一起吃吧,我和蔡老板说过了,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虽然他像菩萨,回过神的崔惟仍然是警惕的,所以他没动。

直到舒以观拿出一份白纸黑字的文件放到他眼前,他才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下,彻底呆住了。

标题几个字他认得,所以有点不敢相信。

“我问过蔡老板你的事情了。”舒以观把那份文件递给他,“也联系上你的高中班主任要了一份你的成绩单,各项标准都符合资助要求。你如果愿意回学校的话,省慈善基金会负责你父亲的治疗和你的学业。”

崔惟仍然站在那里,他正在看纸上的条条框框的条款,似乎没听进去舒以观在说什么。

“当然,这笔资金的投入也有相对的限制,助学金要求你专心在学校上课。”

舒以观看了一眼蔡老板喧嚣的小店面,语气有点沉,“这份工作...不管是兼职还是全职,你不能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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