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性格使然,崔惟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算不上太惨。
严冬里刚出生就被丢进水沟,快要冻死的时候有崔疯子救了他一命。后来崔疯子生病,他南下到上海打工又有二毛姐和蔡老板给了他工作。
也是在阿明土菜馆,一贫如洗的他正琢磨着怎么弄到钱救崔疯子命的时候,天上掉下个菩萨告诉他省政府的慈善基金会有定向资助贫困生,让他考虑考虑。
菩萨离开的时候,他还抓着那份说明书没缓过劲。
桌上是厨子刚做好的两道菜,一荤一素都没动过,菩萨付了帐让他当晚饭。
可起先这事儿蔡老板和厨子乃至刘文,都以为他遇上了骗子。
“咦,现在这世道,越是人模狗样越可能不是东西。”厨子掂起印着慈善基金会的纸,放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红章子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蔡老板则道,“这就是你没眼力劲了,好家伙,看那个‘骗子’开的车也知道他不是骗子啊,再说了,骗他?图啥?”
蔡老板斜睨了一眼身边呆坐的崔惟,觉得他呆头呆脑的,想伸手拍拍他喊他回神,结果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刘文打了回去。
“怎么是江苏省?”刘文关注点不同,她爹妈把这小孩托付给她,所以她比蔡老板和厨子研究地要仔细。
确实是省慈善基金的印章,但不是上海市的,而是江苏省。
“那人说是南京来上海工作的。”蔡老板捂了捂自己被打疼的手,点了根烟,“慈善基金会他有参与,看年纪是个心善的小开,正巧撞上了这倒霉催的。”
“怎么就这么巧?”刘文还是不敢相信。
只有厨子“嘿”了一句,他拍了拍崔惟,“这是个机会呐,上面说你老汉的医疗费也报销啊!小子,要是真的,你得抓紧啊。”
崔惟则是则是看着眼前的条例没有说话。
刘文比两个大老粗要细心地多,第二天她带着文件去了区政府询问真假,直到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材料属实她才真的放下了心。
期间舒以观又来了一趟阿明土菜馆。让崔惟觉得奇怪的是,这个人虽然浑身透露着有钱冤大头的气息,却很少将事情假手他人。
他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跟崔惟商量他想要去哪一所高中继续学业。
崔惟只上过镇上的中学,他对舒以观列出来的几所名头唬人的学校一无所知,最后只能说“我不知道,听你的。”
舒以观思考了半天,他看着被馅饼砸中还没反应过来的崔惟,在一所中学上圈了个圈。
“我对比了你之前的高中成绩单,你的文科比理科要好,尤其是历史。这几所学校的理科难度很大,如果你想选择文科的话,去这所吧。”
崔惟的历史和语文确实更加出色,他也明白自己身处的小山村和小镇水平远不如江浙沪的教育,选择理科可能会吃力。
菩萨给的建议基本符合他自己原先的设想,所以他没有挑剔,点了点头。
舒以观在对面看着毛茸茸的发顶颤了两下,少年一向自若的脸上浮现了一点兴奋的红晕,他突然很想伸手揉一揉,但理智还是让他顿住了。
很快舒以观圈出的那家中学打来了电话和他确定入学时间,崔新辉一整年的医药费也在落实材料的第二天汇入了老家省医院的账户。
崔惟离开上海那天下着小雨,他的行李箱和衣物文具都是舒以观替他置办的,等坐进那辆庞然大物时他才察觉到一点不真实。
舒以观的信息没有向刘文他们隐瞒。
他将名片交给刘文说自己是做古董行业的生意人,同时也是省慈善基金会的成员。
他补充道,“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随时来看他。”
刘文则拿着那张名片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有出息就好。”
上海和南京对于崔惟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城市。此前他的全部了解不过来自课本和旁人的只言片语。
他在上海前前后后呆了不过一个月,只接触了几个同乡人,打了一份短工,完全不了解这里的高中课程和教学方式。舒以观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告诉他这里面的区别。
他似乎很忙,把崔惟送到学校安排好住宿后就匆匆离开,只说了周末再来看他。
所以崔惟对“大城市教育”的粗略认知是在进入这所老牌高中后。
这里的环境比镇中学要好,教学楼和宿舍楼外有参天的古榕和池塘。课本比镇中学要难,以至于他转学到高二六班的第一天就被这里的课堂震惊。
年轻的历史老师架着副黑框眼镜站在讲台上,她和蔼地对班上的同学说,“今天我们的课程主要是户外实践,去附近的博物馆现场看一看来自六朝时期的文明。”
六朝,在崔惟曾经学过的知识中并不明晰。
镇中学的历史课程只涉及近代史和唐代简史,他看着历史老师分发下来的宣传册,对上面的寥寥几句介绍感到陌生异常。
东吴,东晋,刘宋,南齐,南梁,陈。
除了因三国得名的东吴和魏晋风流,五代割据于他而言是毫无涉足的知识领域。宣传册内页有一副色彩暗淡的图画,他忽然觉得眼熟,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博物馆对从没出过小县城的崔惟是个新鲜的东西,他说不出自己对那幅画微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只能茫然间跟着班上的同学在博物馆中观赏。
最终他在众多陶器的角落见到了那幅山水画,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看向角落的标注。
“健康城六代京师之地。它位于秦淮河畔,周围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邪郡城等众多卫星城围绕,构成拱卫之势,成为中国城市建设史上的孤例......”
机械的电子介绍音在头顶盘桓,介绍着脚底这座千年古城。
层层叠叠的云雾飘散在山麓间。耳畔琴声清越,弦音落在第三徽上,成片的竹林间飞鸟惊起。
恍惚间他抬起头,看见巍峨山巅上一座迎风而立的古寺,有人膝上放着张琴,在一株银杏树下笑着向他招手。
“崔惟。”
像是蒙了一层雾的声音,但看不清那人的脸。
在新城花园那种浑身血都冷掉的感觉再次从他的心里蔓延到了指尖。
他就站在原地,额间布了一层冷汗。
“崔惟!”
女孩从背后冒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喜欢这幅画啊?”
崔惟忽然回神,他向后踉跄了一下,手里赫然多了一样东西。
一支雕刻着梅花和宫殿的文创冰淇淋,凉飕飕的却好像把他拉回了这个有温度的世界。
他不由得有些发楞。
“草莓味,老师请的!”
沈小卉是班长,她知道崔惟是靠助学金来到高二六班的学生。
和这帮土生土长的家伙不同,崔惟清瘦,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光是黑框眼镜就占据了脸的一半大小。干瘦的手指窘迫地抓着冰淇淋,呈现出不健康颜色的眼瞳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当然,落在沈小卉眼中是这样。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故意岔开话题,看着那幅画道,“这是南朝画家张僧繇的《访友》。”
“访友?”崔惟重新看向画中。
水墨工笔里有竹林,山峦和楼阁旁探出一角的古银杏,唯独不见人影。
“对吧。”看他感兴趣,沈小卉也来了劲,她从小学美术,对这些珍品如数家珍。
“画面里没有人,但流传下来的名字就是《访友》。所以有专家说这幅画是借景抒情,张僧繇所处的时代是最动荡的五代十国,他善佛教画,因为皇帝萧衍笃信佛教怠政,最后饿死台城...怎么说呢,还是挺有悲剧色的故事。也许这个‘友’并不存在,只是张僧繇故地重游,回望故国曾经的时光有感而发吧。”
沈小卉解释道,“毕竟张僧繇和顾恺之,陆探微,吴道子他们并称魏晋南北朝四大家,也许想法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呢?”
不对,画中有人的。
南朝四八百十寺,就在在竹林之后,飞檐之下的银杏旁。
心里有道声音似乎冒了出来,叫嚣着纠正,让崔惟下意识想开口反驳沈小卉的说法,但他忍住了。
这感觉说不上恐惧,只是有点不自在。
崔惟能察觉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又开始冒出来,他的神色一定有点异常。
讲解完毕的沈小卉转过来时也不自觉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
崔惟把快要化掉的冰淇淋送进嘴里,同时移开了落在画上的目光。
他不想吓到沈小卉,也不想让新同学认为他是神经病,所以对沈小卉道,“谢谢。”
沈小卉没反应过来,她以为崔惟只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来自远古的文化瑰宝所以有点震撼,压根没往其他事情上想。
她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另一侧,笑道,“那边是东晋展区,有顾恺之的摹本,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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