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见已经是十年后,在美术馆的展厅里,孟叙冬见到了张澄。
和十年前相比,张澄显得更消瘦了,皮相上的美内化进了骨子里,经典的白衬衫搭配西裤,整个人的气质比十年前更温和却也更有压迫感。她浅噙着嘴角谈笑的从容让身旁努力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更显局促。
“Elle est toujours ma muse.”
(她仍然是我的缪斯。)
孟叙冬在心里轻叱了一声自己的行为流氓,迈步向交谈中的两个人走去。
“张澄。”
孟叙冬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叙冬。”
“好久不见。”
真是公事公办的礼貌回应,孟叙冬想。这声招呼打得堪称轻快,跟她们只是十天没联系似的。
“张主任,这位是……”
被打断的男人没有丝毫不快,只是看向孟叙冬的目光中带着审视,话语中也有些试探。
“这位是孟叙冬孟女士,是我本科时期的校友,也是现在这个画展的作者。”
“这位是林运昌林副校,如今在咱们市一中任职。”
听到对方不是政界人士,这位一中的副校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一时间腰杆都挺直了些许,但想到自己刚才在张澄面前的高谈阔论,他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虽然没听说过张澄的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但久浸官场的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尝试在这位艺术家面前摆谱。
“孟小姐这么年轻就能办个人画展,也是年少有为,二位这么一站,显得张主任的母校真是人才辈出啊!”
张澄笑了笑,并没有接下他的话茬。
“谬赞了。”
“诶,既然这么赶巧,不如我做东,待会咱们一起吃个饭,张主任和孟小姐也好叙叙旧,我知道城西那有一家酒楼味道不错。”
张澄和孟叙冬都不太多话,林运昌只能自己挑题,不让话掉在地上。
“抱歉,我这会约了馆长会谈,下次有机会一定。”
“希望你们能喜欢这次的画展。”
留下这句话,孟叙冬就挥了挥手,径直走出了展厅。
“哎,这位孟小姐可真是高冷,不愧是搞艺术的啊,就是这个出头的个性。”
“老林啊。”
“诶、在呢,主任。”
“难为你放假还来陪我逛展,有心了。”
“张主任,您怎么说可就见外了,咱们教育工作者就是应该常到这些文化场所接受审美的熏陶啊,和您来这么一回我怎么也是学到了……”
感受到张澄眼底毫不掩饰的冷意,林运昌识趣地熄声。
“我和你说过,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澄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带林运昌慢慢往人少的角落走。
“但是局里说了您这里还有几个岗位能换……”
“林运昌。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是、是,是我冒失了。”
“这样吧,你也别在我身边打转了,我把陈先生的联系方式给你,你放到区里去,我眼不见为净。”
“也好也好,孩子嘛就是要磨练磨练。谢谢主任指点,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有再造之恩……”
“……”
张澄有些无奈,她走马观花逛了一圈。再三推拒了林运昌请她上酒楼的邀请,借着有紧急工作的由头,另外约了饭局时间,就近在美术馆里的餐厅解决了午饭。
坐在临近美术馆的咖啡厅门口,张澄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把口袋里硌人的打火机和烟盒拿出来放在桌上,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看着不远处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的小朋友们,张澄再一次地感慨美术馆这种地方得在人少的时候来。至少也得是耳边没人嗡嗡的时候。没眼力见的家伙,推上来的人也这么没眼力见。
那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休假啊!
张澄揉了揉太阳穴,一累就容易偏头痛的毛病又犯了。感受着额侧细微的痛感,张澄觉得还是要时不时敲打敲打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家伙,别让他们每次好了伤疤就觉得能往自己这边塞人。
长外套被她对折挂在椅子左侧的扶手上,另一侧的扶手被她支肘撑着头,食指轻点在太阳穴上。
南方的太阳也晒不透冬季的寒冷空气,室外偶尔吹过的风慢慢地带走了她在展厅里沾上的暖气。
“张主任。”
来人非常自来熟地拉开了她身旁的空椅子坐下,暖色调的棋盘格子毛衣占据了她视野的一角。微卷的长发慵懒地披在肩上,一身宽松休闲的穿搭让人觉得这个人是刚起床从家里下楼买早餐。
张澄假装没听出她那句称呼中的笑意。
“孟小姐,和馆长的会谈结束了?”
“嗯,馆长问我能不能让展览延期半个月,我同意了。”
“看来孟小姐的作品很受欢迎。”
“嗯。”
“张主任看过,觉得值回票价了吗?”
“自然。”
张澄发现孟叙冬正盯着桌上的烟盒看。
“他们给我递烟的时候客套起来麻烦,顺手就收下了,这个烟盒也是别人送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明明又没人问。
“May I?”孟叙冬指着烟盒问。
“请便。”张澄将烟盒推向孟叙冬。
她摩挲着打开金属制的烟盒,一半空着,一半列满了品牌各不相同的女士烟。
“上世纪初的制式。”
“很美。”
孟叙冬在张澄凝视下随意抽出一根中间的香烟含在嘴里,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清脆地点燃它的尾端。
至少她还记得张澄很讨厌烟味,将绵长的烟气吐向了另一侧。
集体到美术馆参观的孩子们一般都戴着统一的明黄色帽子,穿着统一的红色马甲。现在那些汇聚在一起的色块前面蔓延起白烟织成的薄纱,丝丝缕缕地晃荡消散在空气里。
张澄平静地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什么也没说。
孟叙冬把吸了一口的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合起烟盒将它们推回。
“剌嘴。”
张澄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将它们收进了口袋里。
“张主任下午空吗?”
张澄止住准备起身的动作靠回椅背上,下意识地思考起孟叙冬问这句话的含义。
“不出意外的话,空。”
“那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喝什么?”
红的可以考虑,白的就算了。
“玉米汁。”
“……”
“行。”
下定决心回国后,孟叙冬总是不自觉地想,现在的张澄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和张澄之间几乎没有共同好友,能在孟叙冬出国后同时和两个人保持联系的人更是不存在,她甚至主动避开了可能和张澄有关的消息。她对张澄的印象,有着接近十年的断层,她觉得张澄大概率也和她一样……吧。
回国后的渠道就多了,但孟叙冬不想从别人的转述里重新认识张澄,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亲眼见见这个别了十年的朋友。
她们在路上东拉西扯地聊着。孟叙冬从张澄的嘴里了解这个城市的变化,知道了原来她曾经没留意过的城市碎片也在漫长的时光中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城市就像一张记忆的拼图,她从张澄的手里接过她不曾参与其中的缺片,一块块地补在她感到陌生的边角上。
张澄果然还是张澄,她还是这么讨厌烟味,会喜欢古典乐和摇滚,爱看各类文史哲学的书籍,只是吐槽的对象从学院里尸位素餐的领导变成了单位里酒囊饭袋的同事。
但她们还是变了,十年的光阴改变的东西太多,比如张澄眼尾多出的细纹,比如取代了黑框眼镜的沉重金属框,比如她轻松神色下挥之不去的倦意,又比如,那些在朋友的尺度内点到即止的话头。
张澄当然还是那个张澄,她只是变成了一个生活和交际都不再与孟叙冬有关的,张澄。
她认真地看着张澄给她介绍一条翻新过的老街,说里面的哪些好吃的老门店都被挤占得没了生存空间。
孟叙冬想起当年没能找到机会对张澄说出口的那句话——就算扔在一口巨大的染缸里,你大概也会是里面最坚硬的一颗顽石。
张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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