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心中暗骂,生怕惠明这大嘴巴又漏出些什么来,奈何宁轩樾已恨不得将惠明话中每个词都掰开揉碎了揣摩。
“两年前?不正是雁门一役?你为何会在永平城外?为何受伤?因何在兰恩寺养伤?”
端王是个精明的妖孽,心念几转便抓住关键,攥着谢执不松手。
惠明见谢执腕骨被攥得泛白继而泛红,支吾了两下,又硬着头皮道:“殿下,谢小将军他,左手,呃,亦有旧伤。”
似当头棒喝,宁轩樾慌忙甩开谢执的手,适才的咄咄逼人烟消云散:“对、对不住,虎口这么长的疤……疼吗?”
惠明好心纠正:“并非虎口,是手腕,曾被人……”
“惠明住持!”
谢执忍无可忍地断喝一声,别过头冲他微笑,“住持是不是还有什么劳什子经没念完来着?”
惠明打了个寒噤,愣是从谢小将军君子端方的笑容里品出了杀意。
他呵呵干笑两声,“啊对,有个什么,楞拾子大师写的经要翻译,哈哈,我这就回去。”
谢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呼到头,刚走出没两步的惠明一拍脑袋,回头喊:“险些忘了,你‘洺格姐姐’在经殿书库,你若找她,别走岔了。”
“……”
那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喉头,硬是把谢执呛了个死去活来。
宁轩樾幽幽道:“你说我这算是被你绿,还是被齐家小姐绿了?”
不待听到回答,他又翻脸如翻书,轻轻捞起面前那节伶仃的手腕,平静地问:“养伤是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抬头,目光将那道蜿蜒伤疤描摹了数个来回,继而落到谢执脸上。
谢执别过头,含糊道:“打仗么,总是要受伤的。”
“哦?”
宁轩樾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
“我没——你做什么!”
腕间落下轻飘飘的凉意,一触即分。
宁轩樾平静地将唇从他腕上抬起半寸,呼吸仍微微扑打在谢执肌肤表面,吹乱了他的呼吸。
“你这是干什么……”
谢执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却在胸腔里乱窜,将所有思绪撞得七零八落。
眼看着宁轩樾动了动唇,似是要开口,谢执慌忙缩回手连退数步,“我还有别的事,先、先走了!”
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宁轩樾凉淡的声音,“经殿该往我身后去,你走反了。”
“谁说我要去经殿了!”
……
一盏茶后,二人并肩站在经殿门前。
兰恩寺临崖而建,山风萧萧,自崖底呼啸而来的寒意凝于琉璃瓦上,结成一层蒙蒙白霜,连带殿中逸散的檀香也沾染几分清冷,和眼下面沉如水的端王殿下如出一辙。
谢执梗着脖子瞟了宁轩樾一眼,谨慎地清清嗓子,“其——”
“齐姑娘。”宁轩樾上前一步,朗声冲殿门内唤,“你亲爱的庭、榆、弟、弟来看你了。”
谢执头皮一麻。
“庭榆?”轻捷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自殿中探出个脑袋,左右看看,欢呼一声跑向谢执。
先前礼部那帮侍中生怕端王不满这门婚事,战战兢兢地将准王妃介绍了个天花乱坠,宁轩樾左耳进右耳出,耐着性子没同一群老头争口舌。
现下旁观“端庄温婉”的齐家小姐扑进谢执怀里,他登时冷笑一声:
明日朝会便上疏,谏议礼部那帮昏庸无能的老头告老回乡,省得他们再睁着昏花老眼说瞎话!
身侧视线如火烧,谢执恍若未觉,好笑地轻拍齐洺格后背,“怎么,在寺中待闷了?”
“没,就是想你。”齐洺格松开他,熟练地捻捻他衣袍,“今天天冷,穿这么少,小心旧伤又疼。”
好嘛。宁轩樾冷笑。人人都知道。
谢执乖巧作答:“比之前好多了。”
宁轩樾抱臂收起笑意。所以之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齐洺格搓搓手哈了口气捂在他肩头,双眼亮晶晶地,“有没有舒服一点?”
谢执无奈地笑,“有有有。”
碎发随他低头滑落下来,随风微微摇动着,与嘴角隐约的弧度连成一弯月,勾得宁轩樾心神一荡,满肚子闷气没骨气地泄了,留下一星尾气漏出牙关:“娘子和王妃当着我的面勾勾搭搭,未免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被扫射的二人齐刷刷扭头,眨巴眨巴眼。
宁轩樾脸又黑了一度。
齐洺格松开谢执肩头,脸上的笑容客气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参见端王殿下。”
宁轩樾嘴角拉平,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半晌没动静。直到谢执眉头有蹙起的迹象,他才松动嘴角,冷淡地一撇,“免礼。”
齐洺格直起身,面上笑容浅淡,秀眉下一双明眸不卑不亢地直视对方,的确如礼部盛赞那般清正端方——尽管被谢执一拽便破了功。
“外面冷,快进门吧。”
一听谢执说冷,齐洺格忙不迭将他推进门去,二人拉拉扯扯一套行云流水,宁轩樾正要紧随其后,书库门“嘭”一声在他鼻尖前合拢。
倒反天罡了!端王殿下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前,不顾颜面哐哐拍门:“我也冷!”
门缝里挤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姐弟有事要谈!”,便打发了险些撞断鼻梁骨的端王殿下。
“敢情屋子里现在不是一对男女?!当然你真把自己当我娘子我也没——”
铜门“咚”地一声闷响,随即什么东西落地,骨碌碌自门后滚远。
宁轩樾憋屈地一屁股坐在门前,揪了根枯草在手中扯。
“一表八百里的表亲,算哪门子姐弟!”
厚重铜门被击得嗡嗡震颤。谢执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核桃,掰开绽裂的硬壳,递给齐洺格。
齐洺格拣出果仁咔嚓咔嚓边嚼边评价:“这端王有点意思。”
谢执:“?”
“不过和你说的不太一样。”齐洺格咽下最后一口核桃,似不经意道。
书库内归于寂静,微明的浮尘悬于陈墨、檀香混合的空气中,在风卷林涛的怒号里岿然不动。
谢执盯着一粒静默旋转的尘埃,缓缓开口,“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从来没认识过真正的他。”
齐洺格耸耸肩,“人连自己都未必认清,何况他人?人心如棱镜,你观照端王殿下,与我自然也不同。”
谢执笑着揶揄道:“你在寺中住了大半月,怎么说话都打起机锋来了。”
齐洺格得意地一扬下巴,“有几位异族僧人云游至此讲经,我正和他们学番邦话,帮忙翻译经卷。寺里有些僧人原先还嫌我借住不便,现在巴不得我别走,这不,耳濡目染了。”
“那就好,我原还担心你。”
谢执放下一桩心事,冷不丁听她道:“只要你那端王殿下不抓我回王府,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执大窘,“什么‘我那’端王殿下,明明就……”
“端王看你看得可紧,抱你一下快被他瞪穿孔了。”齐洺格促狭地挤挤眼睛。
谢执腕间忽地又烫起来,飘忽的酥麻感一跳一跳地挠着心窝。
这家伙的花花肠子怎么连好兄弟都不放过!他恼火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再次乱了一拍的心跳,“别打趣我了。”
齐洺格面上笑容未收,语气倒是顺从道,“好好,那说正经的。今天怎么想到来兰恩寺?”
谢执道:“我们要回扬州,今日来祈福。”
“回扬州?”齐洺格一惊,不禁站直了,“我听云游而来的僧侣说,陈氏霸田占地,百姓为避赋税纷纷依附豪强,你多年不回去,可能不知道如今的景况。”
“这样啊,”谢执轻声说,“确实许久不曾回去了。”
“这阵子武威公妻女轮番请我这个端王妃赴宴,请帖都递到齐府去了。”齐洺格觑着他脸色,小心斟酌用词,“好像很想拉拢端王。”
谢执不语,视线遥遥落在窗棂外。
连日阴寒终于积蓄作浓云,层层叠叠地积压在半空,几乎与菩提崖连作一片。附骨的酸疼自肩头、小腿一阵阵渗出,本该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他面上表情却纹丝不动。恍若一无所觉。
齐洺格迟迟没等来回应,没忍住续道:“前几日惠明住持说起旧事,我才知道兰恩寺寺名的由来——你可听过?”
倒与谢执方才同圆光说了半截的话不谋而合。
见他凝视窗外好似未闻,齐洺格正要开口,忽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
“陈太后还是皇后时邀闺中密友入宫,不料其女兰氏被碰巧经过的先帝看中,纳为兰嫔,一入宫便受盛宠,不久诞下皇子。先帝晚年得子,更是对母子二人恩宠备至,进兰嫔为贵妃。”
谢执话音轻飘,几乎揉进风声中。
“小皇子开蒙后,先帝不顾陈皇后与朝臣阻挠,允其提前封王建府、旁听政务。不久,兰贵妃寝宫走水、葬身火海,据说尸身焦腐恶臭。年仅八岁的小皇子亲眼目睹,重病一场,被送往寺中消煞。兰贵妃生前常来这里祈福,先帝便下旨易寺名为兰恩,以表纪念。”
齐洺格没听过细节,不禁“呀”了一声。
谢执顿了顿,轻声呢喃道:“他也没同我说过。是惠明怕我养伤无聊,零零散散说与我听的。”
他口中的“他”,正是当年备受荣宠的小皇子、如今不学无术的端王,宁轩樾。
齐洺格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但闻山风掠过树梢。
踌躇良久,方才小心翼翼道:“你之前说,替我进端王府,也是想趁机寻找端王倒卖军械的线索?”
谢执迅速开口:“蒋中济信中只说璟珵经手过军械要务,倒卖军械是他猜测,我只是……我只是以防万一。”
齐洺格品出几分异样,“噢,那你在端王身边这大半月可有什么发现?”
谢执再次陷入沉默。
青黑阴云压在眼底,沉而冷,腕间鼓荡的脉搏被一并钳制,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
透骨的酸痛浪潮般渗出,薄薄一层冷汗迅速转变为寒意,附着在肌肤表面。
谢执磨了磨后槽牙,不禁后悔:出门前不该丢开宁璟珵摁到肩上的那件狐裘……为何兜兜转转,总也绕不开这个家伙!
谢执心头有些躁。
半晌,他颓然垮下肩膀,双手疲惫地抹了把脸。
“我其实……很想信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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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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