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小鲸禾能“听”见,安和发出的、如同孩童般纯粹喜悦又充满依赖的低频鸣唱。那声音并非通过鼓膜,而是直接作为一种振动频率、一种共感信息,回荡在她的脑海深处,是一种超越普通听觉的、神秘的精神链接。那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无法被外人理解的通灵时刻。
成年的鲸禾,隔着梦境的屏障看着这一切,熟悉又陌生。那段记忆是真实的,但那种深刻的链接感,却似乎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模糊。
突然,深海中的安和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它的目光不再是温柔地、专注地看向童年那个紧贴玻璃的小女孩,而是猛地、精准地穿透了梦境的层层时间壁垒,仿佛拥有某种透视灵魂的能力,直直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伤,“看”向了悬浮在梦境之外、作为旁观者的、成年鲸禾的意识本体!
鲸禾心中猛地一悸!一种古老、苍凉、充满了无尽孤独与倾诉欲的鲸鸣,不再是童年时那种温暖的共感,而是如同实质的精神冲击波,带着洪荒之力,直接撞击在她的灵魂最深处!那鸣声里,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现状的悲悯,更有一种……仿佛末日预言般的警告。
她刚想凝神去“听”清楚那鸣唱中蕴含的具体信息,周围的画面再次开始疯狂地旋转、加速,如同失控的万花筒。无数记忆碎片——奶奶的叹息、父亲的背影、冰冷的实验室、空荡的家、同学们窃窃私语的脸、南悠热情的笑容、南季临复杂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交织成一团令人眩晕的混沌。
纷乱的光影与嘈杂的幻听中,许多她亲耳听过或仅仅存在于他人议论中的话语,如同碎片化的弹幕,铺天盖地地涌来,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
* (邻居老太太摇着扇子的感慨)“你看啊,这孩子心里有座玻璃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晶莹剔透,逻辑分明,可就是自己走不进去,别人也闯不进来。看得见,摸不着,凉得很呐。”
* (奶奶对前来探望的老姐妹诉说)“她三岁时,养的那只鹦鹉死了。别的小孩早哭得天昏地暗了,她呢?把它放在桌上,用尺子量长度,观察瞳孔放大情况,然后抬起头,特别认真地问我:‘奶奶,它的意识去哪里了?是像关掉的电灯一样,能量消失了吗?’”
* (心理评估报告上的冷冰冰结论)“对象并非缺乏情感反应,而是过早地发展出高度的元认知能力,倾向于对情绪进行解构和分析。在她看来,快乐是多巴胺、内啡肽等神经递质的分泌结果;悲伤是去甲肾上腺素、皮质醇的水平变化……她解构了所有情绪产生的生理过程,于是情绪体验本身便被这种解构行为消解了意义,难以产生共情与沉浸式体验。”
紧接着,一道目光——苍老、浑浊,却蕴含着历经沧桑后的透彻与悲悯——如同探照灯,穿透所有纷乱嘈杂的影像,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那是奶奶的目光,它清晰地、带着无尽的爱与无法言说的悲伤,落在了“旁观”的、成年鲸禾的意识体上。
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回忆中的絮叨,而是如同来自宇宙深处、直达灵魂的神谕式诘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理性堡垒最脆弱的地方:
“孩子,你是在害怕,对吗?”(声音直接穿透思维屏障)
“你算得出星辰的运行轨道,却算不出人心下一次微小的偏移。你害怕你内心深处悄悄珍视的、那个叫做‘永远’的脆弱承诺,在别人那里,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现实、被情绪、被概率推翻的、轻飘飘的词语。”(话语如同手术刀,剖开她最深的隐忧)
“你向往深海般的绝对宁静,却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剧烈、最能摧毁一切的风暴,往往都诞生于最温暖的洋流交汇之处。南悠那样毫无保留的热情,胡晓依那种依赖与感激,甚至南季临那个傻小子笨拙又复杂的关注……他们就是你的温暖洋流。他们注定会为你那看似平静无波、一切皆在掌控的世界,掀起你现有算法永远无法计算、无法预测的惊涛骇浪。”(预言般的警告,带着宿命的味道)
“记住,孩子,真正的孤独,不是物理上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行走、一个人面对黑夜。而是当你历经漫长冰封,灵魂终于渴望温暖,想要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个世界时,却绝望地发现,因为太久太久不曾使用,你的双臂关节早已锈蚀、僵硬,忘记了该如何弯曲,如何去拥抱。”(最后的比喻,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鲸禾的意识被这些话震得嗡嗡作响,逻辑模块试图反驳,却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论据。未等她进行深度分析处理,整个梦境开始剧烈异化、崩塌!
温暖的、滤镜般的阳光彻底褪去,天空变成一种压抑的、如同沉入万丈海底的暗蓝色。熟悉的院落围墙如同被风化般层层剥落、坍塌,远方,现代都市冰冷、扭曲、闪烁着诡异霓虹的钢铁森林剪影显现出来,如同潜伏的、择人而噬的巨兽獠牙。
奶奶的身影、打着鼾的阿黄、吱呀作响的藤椅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而那个一直坐在小马扎上、埋头“求解”的童年鲸禾,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树枝或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计算,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过去与未来的、深沉的悲悯与无奈,静静地、穿越了时间的洪流,望向那个漂浮在空中、已成年的、更加孤独的自己。
最终,所有景象彻底坍缩,归于虚无。只剩下两个“她”——童年的她和成年的她,站在一片绝对的、望不见底也望不见边的黑暗虚空里,脚下仿佛是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宇宙深渊。
童年的她,轻轻地开口,声音空灵而遥远,却奇异地与奶奶那最后的谶语重合在一起,形成了双重回响:
“你看到了,鲸禾。这就是……‘理解’一切的代价。当你洞悉了所有规则,世界在你眼中便失去了魔力,也失去了温度。”
话音未落,一声悠长、古老、蕴含着整个海洋亿万年悲伤与孤寂的鲸鸣,从深渊之底轰然传来,穿透虚空,震得整个意识空间都在颤抖!那不再是安和温柔的呼唤,而是某种更庞大、更古老、代表着永恒孤独的存在的哀歌,带着一种让她灵魂战栗的、即将失去某种至关重要之物的、撕心裂肺的预痛!
“!”
鲸禾猛地从床上惊醒,像被无形的力量弹射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挣脱束缚。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睡衣。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胸腔里那股被梦境带来的闷痛感,久久不散,真实得可怕。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一片干燥,没有一滴眼泪。她的身体,依旧忠实地执行着“不流泪”的底层设定。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墨蓝色的夜色,远方的城市灯火如同冷漠的星辰,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脑海里,奶奶的那句最后的话,如同被烙铁烙下一般,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带着千斤重量:
“……真正的孤独,是当你终于想拥抱世界时,却发现双臂早已忘记了如何弯曲。”
她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那张苍白、茫然又写满了困惑的倒影。这一夜,结束在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之中。但窗外夜色平静,室内落针可闻,唯有她心中,那由梦境引发的、巨大的情感暗流,已在平静理性的表象之下,汹涌澎湃,撞击着她坚冰筑成的堤防。
或许,那深海中唯一能与她共鸣的安和,会知道这一切的答案,知道那预兆般的悲伤从何而来。又或许,答案本身,就藏在那即将到来的、无法预测的“温暖洋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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