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连绵长山之下,方觉其高峨清寒。
月无声,凉辉下,影成双。
赵沧生正觉山景别有滋味,然转眼望身侧所爱之人,光华流转在弃偿年眉眼间,却映出些别样的情绪来。
赵沧生在弃偿年眼前招招手,不禁疑惑:“怎么了年年,一个月终于到了芳琅山,你好像不高兴似的?”
弃偿年回神,看着赵无澜,说:“……没有。只是想起十二岁那年秋天,我爹带我回过一次木贰陆。那次他把一些东西留在了山上,之后回到中陆,就仿若再无留恋地化作合欢树,然后我就一个人了。”
“那你此前几年里,试过登上芳琅山,是为了找寻当年笑靥子封入山中的东西?”
“嗯,可是一直没有成功。”
弃偿年召出转圜院,先歇息这晚,等白日里再去登山。
等他开了院子房屋的灯,赵沧生后一步抬脚进来,已经在山谷河中摸两条鱼拎过来。
二人在山下院子里烤鱼,氛围尚可。
赵沧生忽然问:“你是不是还记念着当年你爹弃你而去,所以执着想找旧物,觉得或许能够感知他旧时心迹?”
弃偿年沉默一会,才回答:“若只是单纯地不想要我就走了,那还好,可是……没那么天真啊。四年前,我以为的幕后操纵者是李眉清,将其难言之隐公之于众,反倒发现他不是恶人头目。”
“中陆的谋划埋线千里,并不会因为我断掉的经脉而结束,同样,你也不能永远留在这片土地当你的赵大神医,不是么?”
这时便轮到赵沧生沉默了,他不再闲适地吃烤鱼,罕见地又用水系天赋洗手,揉揉太阳穴,撑脸道:“每一次让我讨厌我身份的时候,事出有因必是你。”
“……怎么,你嫌弃我身份地位配不上你啊。”
赵沧生挑眉,知道向来孤傲的某年绝不会自轻自贱,就是说这种话膈应自己罢了。
他果真环过弃偿年的腰,直接打横往屋里带,把人按在床上,欲拉扯衣服图谋不轨,弃偿年当即踹他两脚清醒:“不是时候,滚蛋。”
赵沧生吃痛,悻悻起身,重新理好衣服,摸摸鼻子:“好。好好好。”
“……月下逢生长于此处,我就趁今夜寻一寻。你等下自己安心睡,我会在转圜院封结界的。”
“嗯。”
弃偿年撑起身,背倚墙应着他,若有所思。
赵沧生关房门时又回身朝他一笑,弃偿年顺着望过去,轻轻舒展眉头:
“你要快些回来,没你我才睡不着。”
大门关上的声音在静夜传来得清晰,据弃偿年了解,若非赵无澜预料自己会出去很久,是不会如此不信任他的自保能力,还特意在转圜院封结界的。
弃偿年静坐床边,心中默念了半炷香时间,而后果断起身。
他手掌翻覆行至月光下,试了试自己内力恢复程度。
——破开结界一条缝,绰绰有余。
……
芳琅山谷中,奇花异草在清光下潋滟,赵沧生早将药草的模样刻画心中,在霜露中穿行有一个时辰,花明柳暗之处,真于月下相逢。
他小心撷取几株,哼着民间小调就回去了。彼时近子时,月色幽然。
靠近转圜院时,察觉院子结界有损,心里一紧,加快脚步,然而看见某年坐在门口倚着闭着眼,缓下来的一瞬又暗自生气。
赵沧生放轻脚步,走到人跟前,提衣服屈膝,轻拍对方肩头。弃偿年迷迷糊糊揉眼睛,下意识张开手臂,赵沧生会意,无奈叹气,将人抱了回去。
“这不是隐世里,你这样会很危险的。”
“不会,我已经恢复了好多。”
“那也不行,你……”
“无澜,我想你。”
“……”
赵沧生哑口无言,作束手就擒状,进屋将人放下,飞速收拾准备睡觉。
赶在次日来临之前,这一方小天地的月亮终于得以入眠。
……
此后几日,二人相携登山,然登山强度较高,赵沧生担心弃偿年身体状况,强行将上下山两天的时间,给拖延成了将近五天。山腰上不少珍惜药草,赵沧生每晚都给弃偿年研究药方,月下逢换掉了之前的雪中见,弃偿年真的感觉自己几乎要完全恢复了。
赵沧生让人喝掉热汤,对病人呵护备至,他将药碗放在几案上,仔细说:
“年年,你打我一下试试。”
弃偿年扯平被衾,预备躺下,弯弯唇角:“蠢。”
赵沧生抬手挽去弃偿年脸边的发丝,翻身上去,抱着依偎着,额头相抵,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相偎取暖的日子。
远梦中,南山五百二十一年,秋,芳琅山上。
“爹,为什么要埋它呀,这个盒子好漂亮。”尝年望着那个长发及腰的男人,又低头看着挖出的坑,将自己糯米粽子一样的手晃来晃去。
男人摇摇头,还一如既往地笑:“漂亮的东西就不要埋吗?如果它因为漂亮引起坏人的争夺,那就是祸了。”
尝年思忖片刻,还是执拗道:“漂亮不是盒子的罪过。就像金子有价值,人们趋之若鹜,但不是金子的错。”
“尝年,爹觉得你说得很对,你要记住你的答案哦。”
芳琅山的草木摇落窸窣,送这对父子下山远行,生灵不知这二人再也不会一起回来,埋藏的箱锁却在数年后被重新打开。
十年后,南山五百三十一年秋,雀族新族长跋涉千里,自东边阳春至西岭里封禅,无意察觉芳琅山中有孔雀石的力量,神秘之力与山下遥遥呼应。
彼时,山下只有个破落院子,里边一个大病不愈的同龄青年。故雀族族长令人相协,带其攀至山巅。
——弃偿年,早在当时就登上芳琅山了。
内力虽失,刻着“靥”与“慕”的孔雀石早就因李眉清的死而合二为一,遇当年笑靥子留下的封印,竟然非常契合地解除,封印之物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完好无损。
“掌握孔雀石的力量……你……是骨柔族的皇室?”
族长名为傩律,他看着全身伤痕累累仿佛下一秒就会死的人,眼底只剩不可置信。
弃偿年皱眉,他讨厌自己作为骨柔族的身份,更不想听别人说自己是。
“我……”
“殿下!雀族与骨柔族千年来血脉相连,姻亲当户,请允许我图勒诺伊·傩律,以雀族第三百代族长的名义向您起誓,守护呵护您余生吧!”
弃偿年纯当耳旁风,抱着土里的金盒子就走。
傩律及时阻止,义正言辞: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您陷入大陆纷争的险境了。”
弃偿年斜觑一眼,止下脚步:“再?”
傩律见人不走了,舒口气,才解释:“殿下您……”
弃偿年正眼看人:“不要说您,也不要喊我殿下。你称我……容,这个字就行。”
“容……对,就是容……上一位风沉殿下,是他要我帮助下一位持有孔雀石之人。可惜我这些年都未曾找到你。”
“风沉殿下?你是说……风沉慕秀?”
傩律颔首,又解释:“名扬六陆的笑靥子,是我爹的亲兄弟。当年金龙氏李高壬,说会守护木贰陆一辈子,条件就是拿不谙世事的雀族王室来换,并许诺会像哥哥一样对待他。”
“笑靥子名遍六陆之后,也来过阳春里,可怜他面对我爹,也就是当年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真兄长,竟然毫不知情,宛若被舍去了那段身份的记忆!我不知道李氏对其施了何种术法,只觉命运对我们雀族不公!”
“直到南山五百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风沉殿下找到我们,那股孔雀石的气息不可能认错——即使他换了一副模样。”
“他告诉我们,我们尊贵的雀族王室被金龙氏利用。金龙氏倾尽心血,完美规划了一位名为笑靥子之人的人生,将其作为诱饵,为的是引出金龙氏对家的阴谋。”
弃偿年凝眉,抱着锦盒的手指紧了紧,隔了半晌才说:
“可是你们雀族当年,也是心甘情愿交出了王室不是吗?这交易原先是平等的吧……不过因为金龙氏将其升值,你们反倒觉得自己亏了。”
傩律早意料到他这么说,于是很快反驳:
“可他们金龙族、凤族、他们才是后来者!这片大陆原先是属于我们的,属于我们骨柔族,雀族的,而今反倒我们卑躬屈膝,去献上尊贵的王室,乞求他们的保护!他们发明了邪恶的五行元素与属性,将我们的大陆搞得乌烟瘴气,南山宫廷时代,本质就是以李氏高壬为首、维护权利的倒行逆施!”
“容,回到雀族的怀抱,回归你高贵的骨柔族王室血脉,这才是你的真正归宿啊。这是风沉殿下用生命领悟的道理,所以他嘱咐我,务必要将真相告诉你。你莫被那群虚情假意之人骗了!”
封禅大典之后本就天色已晚,傩律一番话也误了时辰,弃偿年被安排在山上临时搭建的帐中,他当时身负恶伤,也没别的选择。
山风凉飒,秋意入骨,他翻了盒子里笑靥子藏的东西,竟然是一些陈年笔记。
翌日,傩律还欲辩论一番,关于雀族与骨柔族的血浓于水云云,然而,他只见那男人从帐中出来,冷静超然地将锦盒重新埋入,又以孔雀石之力作封,而后,果决地扬袂、抵着结实木杖下山。
傩律不依不挠:“怎么样,容,可愿与你真正的族人同谋复仇?”
清晨升起的凉风中,男人长发及腰,眉目清冷,他执拗如初:
“我不。”
……
一转身,一抬脚,似乎又回到当年傩律问他这个问题时,而今弃偿年站在西岭群峰山头,脚边有路,亦有悬崖。
如今他的经脉正在修复,内力逐渐恢复如初,赵无澜水火相克情况好转,现在几乎不会再发作,一切变故都被消磨,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神龙榜下高低胜负、雨夜一别之时。
距离赵无澜平稳度过他的第二十四年,还有最后一个月。
少时于神龙山暗许的承诺,他说要改变木系生存规则,要让六陆真正平等,事实证明,只要元素差距还存在,李高壬所言公道就不会是真正的出路。
南山道只能是诸如赵无澜这样的人的大道,他在失去武功内力的四年中深思只落得愈发怅惘,却对当初害自己经脉俱损的人有了更加明晰的认知。
弃偿年微微垂眸,摩挲自己掌心,似乎还有赵无澜牵过的余温,这会成为他难以舍弃的东西吧。
微风吹过,脚底碎石磕绊摔落,锦盒中的笔记被弃偿年丢在地上,赵无澜盯着他站在那边的背影,不敢惊扰,又实在忧心,故而走两步,俯身欲捡起薄册。
“哎,你爹到底在里边到底写了什——尝年!”
弃偿年纵身一跃,竟然从山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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