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五百三十五年,正月。
昆阳地符宫得新令主之令,悉数将殿门打开,阳光照进殿内,照见尘网恢恢,也晒走了封闭旧迹。
当晦如深用她的短匕大扫除时,李成裕——李成裕就知道这个时代变了。因为他也在擦拭殿中所置金石木具。
他阴着脸看向那位解救了自己的人,沉着眉头舀一盆水,悄无声息地朝合欢树下走去。
弃偿年扎紧袖子,绑起过肩的短发,正在给合欢树松土——地符宫本就有一棵,当年的李眉清还与花容失在树荫下说过话。
然而这几年的荒废,那棵旧的合欢树居然死去了,昆阳城既是造就那一辈人的地方,想必把红尘翡翠与合欢树搬迁来此,才是最好的归宿。
……再也不必跟着自己六陆奔波了,多好。
阴影投下,水光荡漾,弃偿年很快直起身,接过李成裕手里的水盆,笑说:“怎么不喊我,重不重?”
李成裕撇嘴:“别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
“……”
弃偿年将水浇透,便于其生根:“那你躲在我后边是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我教你跳舞?”
遥想二十七年五月,李成裕操控着孔雀石,命令花容失在殿内跳一个月舞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李成裕听罢耳朵发红:
“都跟你解释了,当年,我都是被人操纵的,那些话,那些行为,并非我本意!”
弃偿年叹,从怀里掏出一包饴糖:“……那些歌和舞,我现在也已经不会了。”
“想学就去找你鸢儿姐姐吧,鸢儿姐姐还是回到了雪月楼,”弃偿年只是在陈述事实,奈何事实就是如此,“鸢儿也喜欢吃糖,先去跟她分着。”
李成裕“哦”一声,夺过那袋子糖,转身就离开,然而,忽然顿步回身,将糖拆开,拿了一颗给弃偿年:
“你也休息。”
弃偿年眉目疏淡,接过,还是送到口中咬碎了,然而之后,从怀里拿出一沓信纸,看得怔愣时,蒙月——月不逢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边。
蒙月自己说要改叫这个名字,当时弃偿年还问她:
“月不逢……有什么含义吗……”
“就是月下逢加上一撇。我想有一天责任结束时,我落入那位赵神医手里,他若想起这一茬问及,就是——”
“那你可要藏好了。”
弃偿年将手上信纸重新收起来收入怀中,转身欲离,然而月不逢拉住他,声音微颤:“我马上就要把他送走了,你真的狠心都不去看一眼吗?”
脚步猛顿,弃偿年抿下嘴唇,眼睛泛红,沉重呼一口气:
“不去。”
月不逢跟他急了眼,绕到人身前去:“为什么啊……你前年就预料说,让我去年十月必须赶在赵无澜之前在北海找到你……我能感受到你很珍惜他……”
“否则也不必是十个月稳定后、也不必大年初一大清早、身体还虚弱着就给他去求长命锁啊!”
她极力劝说,而后拿出那锁,重新还给弃偿年:“我还没按你说的去火肆陆给他戴上,你好不容易求来的,你亲手才有意义。”
弃偿年快把自己嘴咬出血,不多时他就哭了,抬起胳膊抹眼睛,而后猛然抓过那长命锁,说:“转圜院还有东西没收拾完,你等我、等等我……!”
本来他将那戒指都埋到树根了,回心转意、又跑回树下惨痛地挖出那枚小小的木指环,心惊胆颤地回到转圜院,又跌跌撞撞回到尘寰外,只为找到一件跟赵无澜有关的旧物。
弃偿年到处翻箱倒柜,频频情绪失控,几近绝望崩溃时,忽而闯入从前李世外在尘寰外的屋子,喜出望外——悲从中来——
一支梨木簪、一颗南海雪珠、一本《五行规则录》,安安稳稳地被李世外一起收藏在珍宝匣里、十余年来如新如初。
他手指微微颤抖地拣出后两样东西,而后果决地关闭了尘寰外的大门,再也不回来。
……
火肆陆。
赵无澜还是如约跟殷许秋去交界建坟场了,他来得早,建筑伙计都还没开工,殷许秋也没到,他只好先在火肆陆随便走走。
循着熟悉的路线,他走过空无一人、打上封条的暮霭火明宫,赏过红梅未凋的染霓街,听过时而犬吠的火南巷,最后却驻足在百家巷首,那个不会再开张的苏婆婆早餐铺子。
“苏婆婆……无澜又回来看你了,你现在还记得我最爱吃的老三样吗。”
赵无澜在背风的老位置坐下,撑着额头闭了闭眼。他知道多年前近在咫尺的人,也再不会开恶劣玩笑一样回来,就仿若注定他这一生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会不断地有人离去,却始终没有人肯为他留下。
恍然间,他听见房子里传来极轻细的哭声,停顿片刻,赵无澜敏锐起身,走到木门前,发现门并没有锁——
“赵陆主!你原来在这里啊,快跟我去边境吧,那里出事了!”殷许秋罕见着急忙慌,赵无澜不及细问回答,当即放下锁调头跟着人走了。
“——呼,可吓死我了!不是,你怎么不锁门啊,我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西海棠模样丝毫未变,连个子都没长高,不知道还会以为她十五六岁,实际可能已经过百。
“我也不知道赵无澜会忽然来嘛……”
回答的人眉目俊俏,但是一头白发,昔年百毒丹的毒还未完全驱散,精神却不显萎靡,白发甚至还在微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衬得他容光焕发了。
“做梦,你明明是给尝年留门吧,人家孩子都有了你还贼心——”
“嘘——”
后门咯吱推开,月不逢领着弃偿年小心翼翼进来,看到对方二人,皆有些热泪盈眶。
月不逢上去抱住了西海棠,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西海棠忙道:“好了好了阿月,冷静,冷静。”
月不逢抱在西海棠肩上哭,呜呜咽咽,霎时失了平日里所显示的坚强与冷酷:“可是你都没有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好委屈——”
弃偿年看到天盗火,也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慌忙拿出袖中信纸,一边揉眼睛一边道:“长孙否……你看,这是你二十八年在西海写给我的,我都留的好好的……六年里,我时常想起你,我特别想知道你怎么样了,火元素恢复的怎么样了,百毒丹净化的怎么样……”
天盗火手轻轻搭在弃偿年肩膀,目光怜惜地看他剪去的长发,隔半晌才忍回去泪意:“我没事。你才要学会心疼自己——好了好了,留给那位小主角的时间不多了,你快去看他吧。”
去年九月末,西海棠与月不逢通信,月不逢赶在赵无澜之前,把那小婴灵提前接走了,时间甚至只间隔了三日不到,可谓有惊无险。
西海棠为了使小婴灵生存过冬,思来想去还是放到了火肆陆。长孙否在西海上乘船飘了一个月,自告奋勇要来给人看孩子,两个月和西海棠隐秘居于苏婆婆旧居。
小婴灵被放在里屋,原先就醒了,出生两三个月已经会抬头,弃偿年过去时,他已经不再哭,眼睛黑圆圆的,像是好奇地观察世界呢。
于是这一上午,弃偿年都在陪小孩玩,在小婴灵哦啊咿呀的笑闹中,他感觉自己将近一年的伤痛都被抚慰了,新生如春,给弃偿年带来重生一般的希望。
月不逢跟小婴灵拉手手,看着弃偿年给小孩带上长命锁,想起一茬,问:“小孩叫什么名字?给他取了吗?”
弃偿年取出临时找到的南海雪珠,在小婴灵面前晃,小婴灵抓不住东西,但还会咯吱咯吱地挥舞胳膊,南海雪珠不是很小的物件,也不用怕误食。
半晌,有热意涌上眼眶,弃偿年轻轻说:“他叫赵岁禧。”
这是赵无澜在纸上辗转落笔,冥思苦想后又福至心灵写下的。赵无澜从前就觉得尝年名字不够乐观喜庆,改叫弃偿年之后更是让他恼火愤懑。弃偿年还记得某天夜里赵无澜跟他说:
“弃字当弃,偿字不好,你什么时候改跟我姓,还是赵尝年好听,因为跟我在一起的尝年就是最快乐高兴的尝年……”
“赵岁禧……不错嘛,”西海棠从后边站出来,一遍一遍念着给小孩听,“这名字有种你俩双剑合璧的感觉,对比赵无澜给人取的沾花惹草莺莺燕燕如狼似虎小风小雪小马的,这俊名儿真是难为他了。”
天盗火戳了戳赵岁禧目前小奶包一样的脸颊,认真道:“尝年,知道你舍不得,但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们会把岁禧带到很远的海岛上,那里没什么人,是五行大陆未来最可能安全的地方。”
“我和海棠会好好照料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然后定期给你写信……”
说到这时,弃偿年已经抱着小孩开始哭了,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看一眼绝对舍不得,更何况下一次相见遥遥无期也可能永无那日。
西海棠不忍心但必须催促:“实在要走了……我们到晚上要穿过邻近的海域,现在大陆气温开始回升,与尚未回温的海水温差大,夜间至凌晨常常形成海雾,为了安全考虑,必须赶在夜晚降临前穿过那一小片……等驶入西海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月不逢劝住弃偿年,西海棠护着天盗火抱走小孩,弃偿年被月不逢拉住声泪俱下:
“长孙否!三年、五年……五年后我若还是没有回去找他,你就不要告诉他我的存在了——”
火肆陆,水火交界边境,雷火麒麟于空中迅疾飞驰而过,留下一道紫电青霜。
赵无澜正与殷许秋商议分神,还能敏锐捕风捉影。
他看着远天异象,不自觉想起十多年前,雷火麒麟上山去害李世外的情景。
还不及深入思考,就见有人从后面追,之后跌跌撞撞跪倒在了边境线。那人悲痛欲绝,猛然吐出鲜血来,当即昏厥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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