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之身子稍稍前倾,眼睛微敛:“脸色不大好,晕船?”
萧冉手心全是汗,勉强一笑:“太子的船,自是稳的,怎会晕呢?许是方才宴上,贪嘴了。”言外之意,船是东宫的船,湖是太子凿的湖,你总要有所顾忌吧?
可是,如果要她命的是太子呢?如果太子的和善都伪装的呢?
汗出如水洗,鬓边碎发都黏在了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萧冉都想拔刀了。横竖都是死,何不先下手。
周远之身子慢慢靠了回去,斟一杯茶。“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后湖重地,借水匪胆子也不敢造次。”
耍我?萧冉咬牙切齿,一副想吃人的表情。
耳杯抬到嘴边,遮住了周远之翘起的嘴角。
船身被浪头颠起,萧冉紧贴舱壁,额上沁出了薄汗。
浪静船稳,再回神时,周远之正拿素帛擦拭一柄银晃晃的短刃。
“此刀乃太子所赐,以灌钢之法铸成,萧郎君想不想试试其锋利否?”
萧冉缩缩脖子。“试就不必了。”
眼珠一滚,望见一艘大船正逆风驶来。
水匪?!她撇头,怒瞪周远之。
周远之也瞧见了那船。“这帮蠢材,来得这般迟,险险误我大事。”
萧冉降腰,抓住了案足。她算好了,只要周远之稍有动作,举手摔杯什么的,她就举案砸。这案子陶制的,砸不死也能砸疼,除非他不是人。
奈何,周远之岿然不动,两船越来越近,马上要接上了……
萧冉决定赌一把。
“周主事,你可知殷灌蔬为何荐我?”
***
那条船船舱走出一人。
“远之?好巧,我正要去拜见太子。”
萧冉打望一眼,不是旁人,正是谢禧。
此时风平浪静,波光粼粼,莫说水匪,水鬼都没一个。
又上当了。
萧冉想起,适才在梁洲,太子提了句,谢家令久病初愈,可喜。彼时,太子用的尊称——谢家令。
寒暄后,谢禧的船开走,周远之回到舱中。“说吧。”
萧冉抛出殷灌蔬举荐之事作饵,本是缓兵之计,没想错估了形势,白白浪费了一个筹码。不过,她还想讨价还价。
“等安全上岸,我会说的。”
双脚踏地,总比在水上安全多了。真要动起手来,也多几分胜算。
上岸后,躲不过去了。
萧冉背贴着车壁,问:“今日那太监,可是叫鲍邈之?”
见周远之点头,又问:“你与他不对付?”
在他脸黑之前,赶忙道:“此事是他从中作梗,殷老告知我的。”
阅卷时,太子赐下果品,遣了侍者分送与殷灌蔬和周远之。鲍邈之去了殷府。其时,殷灌蔬身子不爽利,在卧室休息,家人将鲍邈之带至书房等候。他一眼便看见了废纸篓里的《停云》,又看见了书案上的两份名单……
鲍邈之伺候太子读书多年,深知太子喜好,于是,便动了心思。
“他是偷偷摸摸做的,殷公不知此事。”
太子拿出名单时,殷灌蔬一头雾水,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萧平的名字会出现。几日后,赴东宫向太子奏事,鲍邈之悄悄与他说了此事。
“周远之刚愎自用,嫉贤妒能,明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硬是不让殿下如意。奴这么做,既是为殿下,也是为殷公您着想。一旦这萧平成为殿下新宠,人又是您举荐的……”
好一出离间计。既拉拢了殷灌蔬,又打击了周远之,还躲在幕后,将责任全推给殷灌蔬。
不区区一个太监,竟能搅动风波。殷灌蔬不由感叹,难怪汉末皇权不振。原想解释,念及周远之冷硬的姿态,便作罢了。唯暗中察之。
周远之冷笑。“区区阉竖,不自量力。”
萧冉鼓鼓眼:“话不可这么说。许多事,恰坏在不起眼的小人身上。在梁洲上,他还想拉拢我,共同对付你来着。”
周远之玩味道:“哦?你答应了?”
萧冉轻嗤:“我眼光有那么差?我是想对付你,可我不会与那种人合作,太跌份。”坦荡的目光落在周远之脸上,奚落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蒙得了裴五,可蒙不了我。”
明里答应了裴五,暗自却否了她,裴五还傻呵呵谢他。哼,小人。
周远之满不在乎:“兵不厌诈,他自家蠢,与我什么相干?话说回来,你就那么信任裴五?”
萧冉耸耸眉毛:“与你无关。”
“盯梢盯到我头上,还说与我无关,你面皮厚过城墙拐角了。”
骂人揭短,萧冉最擅长了。“能厚得过你?你让扶南奴刺杀我!你滥杀无辜!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越骂情绪越激动,面皮涨得通红,气喘如牛。
周远之闲闲倚着隐囊,闭目养神,等耳根清净了,懒洋洋掀眼,“骂完了?”
“……”
萧冉没脾气了。
周远之说:“带句话给裴五。若想裴将军无事,他就安分些。那对父子绝非善类,他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何意?我听不懂。”
“只叫你带话,谁叫你听懂了?”
“……”
***
陆筠扶着梯脚催促:“好了没?笨手笨脚的。”
“闭嘴,再啰嗦明日给我交伙食费。”
萧冉一手抱着个大号竹笥,一手把住梯,一步一步往下爬。
竹笥平置于案上,萧冉掀盖,取出油纸包,轻轻打开,清香盈室,觑眼,悬着的心安了。
小鬼抻头:“嘁,当是什么宝贝呢,破草叶子。”
萧冉照他头顶给了一记爆栗:“这是救命仙草!”
欲呈太子之物,便是这茶叶。江南卑湿,此物最怕潮。她开动脑筋,剪了油纸包裹起来,置于底部铺了石灰的竹笥中,保险起见,将竹笥放在了大厨的最顶上,以隔绝地气。另分出一小盒,供日常饮用。
小鬼撇撇嘴,把两只小漆盒搁在竹笥边儿上。“呶,贵得很。记得还钱。”
萧冉托在手上端详,兽首髹漆,盒口错金,委实不错。可是,东宫什么宝贝没有,区区小物,入得了太子的眼么?茶叶即便能救得了她一时,也救不了她一世。
陆筠挥胳膊:“要投其所好,他好的是诗书文章,陶渊明,还好佛。”
“诗文我可做不出来。我也不好佛。”
陆小鬼接话:“那好道?”
“也不好。”
“神佛都不信?”
“不是信不信,我是个俗人……”萧冉忖度一番,“这么说吧,若是给神佛磕头,能磕死仇人,磕来万贯家财,那我见庙就烧香,见神佛像就磕头。若是不能,我拜它作何?人呐,必须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茶叶入盒,正要盖盖,忽觉不对劲,这小鬼怎么突然说起这么严肃的话题……她扭过身,上下瞄着陆小鬼。
小鬼眼神发虚,不打自招了。在家时,先生看不惯他镇日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便捉他回去念书,谈及佛道,他一劣徒能有何见解,一句答不上来,挨了几板子。
“笑什么笑,换了你,就你方才那套厥词,不被揍死才怪。”
***
翌日,两只漆盒堂而皇之摆在案头,周远之额头青筋突突跳。那张着笑口的兽越看越像这欠揍的村夫,仿佛在玩世不恭地嘲弄他: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萧冉解释了一通这茶叶的来历,末了,一脸诚恳道:“初尝微微苦,喝惯了就体会到它的妙处了,唇齿流芳,回甘无穷。”略作停顿,又满含深情地补了句偷来的词,“正如人生,历尽辛苦方能回甘。”
周远之牙都倒了。“萧郎君真是见多识广,百里挑一的人才。”
夸的比骂的还难听,无所谓,萧冉面皮厚,刀枪不入。“谬赞了,怎比得了周主事,能文能武,玉树临风,潇洒不羁……”
周远之不愿与她斗口,问话可否带给裴五了。
萧冉没欺瞒。“还没见到他人。”
周远之不悦。“前方战事紧,他安分些就是对裴家最大的功劳。”
“战事?打仗?!不是说江南承平日久?哪里在打仗?”
“无知鼠辈!”周远之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没有前线的浴血奋战,你承什么平?”
萧冉悻悻。“为何非要我带话?你为何不亲自去说?你是没嘴还是没腿?”
“你懂什么,这便是使唤人的乐趣。”
萧冉正欲发作,被周远之堵了回去。“今日之内,话务必带到。不然,参加讲学的名额,我就给别人了。”
“谁稀罕。”
***
萧冉口是心非,乖乖去了裴家。
她要去听讲学,因为谢禧要去。
到裴五宅前,却见到令人惊诧的一幕:
门房横拖倒曳着一人扔出来。
那人不死心,还要往里闯。
门房爆喝:“你这厮讨打?快滚!”
“放我进去,我要见裴郎君!裴郎君,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你帮我说说情……”
俩门房相视一眼,一人捉起那人一只胳膊,将他提溜起来,往河边走。
那人两手两脚屈得□□似的,妄图蹦脱出来。“裴郎君,我是冤枉的,是谢——”
扑通——
水花冲天。
门房拍拍手回来,见着嘴巴张得能吞下鸭蛋的萧冉。
“萧郎君来了。”
萧冉朝河里扑腾着的人影昂头:“怎么回事?”
“嗐,一个泼赖,不必管他。你快进去吧,咱们要关门了,免得那泼赖再来。”
进院子听门房嘟哝,萧冉大约明白了,那是裴五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托请裴五帮忙。裴五拒绝了多次,不胜其烦。
见到人,将周远之的话带到,萧冉问:“他说的什么意思啊?”
裴五瞥她一眼,语气不善:“这么快就认敌为友了?”
萧冉不爽:“我不过是替他带句话,还带出立场来了。”
话不投机,萧冉榻子没坐热便告辞,免得再说下去说出个仇人来。
裴五说:“带话给周远之:少管闲事。”
“你自己说,我跟他不熟。”
一个两个都叫她带话,什么玩意。
屏风后窸窸窣窣响动,绕出来一道人。
凤来换了套茶具,与道长奉上,听到自家郎主感慨:“日前应了有司的差事,昨日提笔,却倍觉不顺。”
凤来捧着漆案退下时,又听道长言:“可是气运郁结?何妨外出一游?散散心气,贯通气脉。”
“道长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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