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之气得一刀砍在柱上。
“周郎息怒,大牛还未回,说不定找着钜子了。”翻了一天的古简,张有余本要睡了,听说萧冉不见了,便过来瞧瞧。
不多时,蒋大牛气喘吁吁而归,灰头土脸的,什么也不用问了,张有余恨不能将自己说的话吃回去。“大牛,你仔细想想,可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听着一两句,容我想想……钜子喊那人明了……”蒋大牛当时跟得最近,听见了几句那人与钜子的交谈。
“你说他叫明了?”
周远之陡然抬高的音调把蒋大牛吓得抖了一抖。“是。他还说凤来有难,请钜子救人。”
凤来?
***
狡兔三窟,裴琰何止三窟,九窟十八窟都有。清凉山这处园宅,萧冉还是初次踏足。
入夏的风不凉,残存着温意。她与明了趴在后院墙头,候着院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悄悄翻下去。
落地后,明了却待着不动。萧冉推他。
明了回头看她。她做口型:走啊。明了这才迈出了步子。
萧冉心急如焚,裴琰这个疯子,凤来怎么惹到他了。
沿着东墙走了片刻,明了站定,不走了。
望望近在咫尺的隐隐可见的屋宇轮廓,萧冉好奇,是这儿吗,为什么不进去?
明了抽风似的哆嗦一下,猛推萧冉:“快逃!”
“你说什么——啊!”天上掉下一只网兜,结结实实兜住了萧冉。
火光大盛,前面屋门大开,裴琰走了出来。
呵,好计谋!萧冉洞穿一切的目光铁钉般钉在明了身上,明了瘫倒,狂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骗了萧郎,我没办法,郎主要杀我……”
裴琰不耐烦,手一挥,立有人拖走了挣扎嚎叫的明了。“郎主,放过萧郎,放过萧郎……”
耳根终于清静,裴琰觑着萧冉,上下打量。
二人相识,出于偶然,系于利用。最初,他利用她搜寻朱彤下落,而后,假意帮她入书局,实则让她接近周远之,刺探消息。最后,知晓她是钜子,哄骗不知情的她当上钜子,扳倒周远之,故意隐瞒她是钜子的真相,以便诓得遗书。可惜,机关算尽,终是错算了。
“听闻北朝有首《木兰辞》: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真是有眼无珠,竟分别不出,萧郎乃萧娘耶。”
萧冉展眉:“说明我演技好——”“好”字才发半个音,就被裴琰拖入屋中。
裴琰慢吞吞幽魂样飘向榻,卷起帐幔,萧冉看见了盛装静卧的凤来。
“凤来。”喊了一声,凤来不动,面、唇惨白无血色,鼻息静止。
“你杀了她?”
“她跟了我十年,我却杀了她。”裴琰双目赤红,像要噬人的妖。“是你蛊惑了她,她才敢背叛我!你是凶手!”
那夜,凤来本是要逃走的,可是裴琰的惨状像一把刀扎在她胸口,她赤着脚追了出去。
裴琰疯了般来到密室,端起一只黑色小瓷瓶,拔掉栓子。凤来就在这时闯了进来,夺走瓷瓶,摔得粉碎,黑褐色的血溅成一片……
恢复神智时,凤来倒在他怀中,胸口插着一把尖刀,两手用力护着小腹:“孩子……”
裴琰自痛苦的回忆中走出,戾气外露,阴恻恻瞪着萧冉。“交出遗书,饶你一命。”
“你死了这条心吧。”萧冉冷笑,“莫说我不知遗书何在,即或知,撕了烧了,也断不与你这没人性的畜生。”
裴琰怒:“那就杀了你,为凤来母子陪葬!”
***
裴琰最终没昏头。萧冉被粗鲁地扔进柴房,扯到颈伤,痛得她嗷嗷叫,用尽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祖宗十八代。
忽然,窗棂窣窣响动,一道光穿入,落地,变成了陆筠。
陆筠除去她身上绳网。“阿姊,我们走。”
二人坐在云上,御风而行,与星子擦肩而过。
“逃得掉吗?”萧冉担忧。
陆筠盘腿坐着,托着下巴。“总得试试吧。我犯的错,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当初,阴差阳错把她带到这一世,陆筠无颜面见这位萧冉,便躲在暗中加以保护。见她天天嚷嚷要回去,他唯恐事泄,便作了法提醒她不要泄露给别人。
那时节,师父在昆仑闭关修行,陆筠暗暗庆幸此事没被他发现。不久,青鸟自昆仑传来信,师父出关在即,召他去昆仑。那时萧冉正好去了建康,陆筠些微放心,又些微惴惴不安踏上了去昆仑的路程。
一日后,师父出关。师徒回兰陵,却听到噩耗:萧冉殁了。
昆仑一日,凡尘一载。不过一载,冉姊一向康健,怎会染沉疴?陆筠想查,可师父就在身边,怕露馅。于是只能私下试探,这一试探,他明了:死去的是萧平。他伤心阿平兄早逝,同时也庆幸,这位假冉姊顶替阿平兄,可逃过一劫。可是麻烦很快就来了,师父认定的钜子是萧平。陆筠傻眼了,如此一来,即使换了身份,萧冉仍难逃一死。
陆筠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让师父认清这是假萧平,真萧平已死,好叫师父歇了找遗书的念想。殊不知,自作聪明的一招,反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师父不但识破了他那点小伎俩,还分别出萧冉才是钜子。
陆筠叹道:“师父就是师父,徒弟永远斗不过师父。”
“既然知道,为何还犯?”苍穹高远处飘来一道森冷威严的声音,惊雷般炸响在耳边。
陆筠打了个寒噤,急急起手划了圈弧,萧冉脚下的云朵嘎吱裂开,载着萧冉疾速俯冲。“阿姊,快跑!”
“呵——”云间一声轻嗤。
俄顷,所有的星、云聚成一条河,向下一泻千里,天河倒灌。萧冉被冲击拍打得晕头转向,栽下云头。
“阿姊!”
***
“周郎,大事不好!”张有余举着一把刀冒冒失失闯入周远之房中。“在廊下柱子上发现的。”
周远之按按突突跳的眼角,取下刀尖扎着的纸条,展开一看,眼跳得一发狂了。
“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
话音刚消,一枝柳条砸在了窗上。
***
萧冉醒来,天已亮了,这回不是柴房,身下有软榻,身上盖着衾被,可是手脚仍被捆着。头柳木簪没了,看来小柳报信去了。
门开了。一名婢女捧着一套女郎的衣服畏畏缩缩进来,带着哭腔道;“郎主命奴拿与萧郎君换上,萧郎君若不换,奴就活不成了,求郎君开恩!”说着,直直跪了下去。
裴琰,王八蛋!
换上暌违了快八百年的女郎装束,萧冉都不会走路了,一抬脚就几欲踩到裙摆,顶着飞天髻,头都不敢低,生怕发髻掉下来,两鬓的飞须怎么看怎么碍事。磕磕绊绊被带到前院,见到了惊人一幕:裴琰和周远之堂上对饮。
堂上二人均停杯。檐下女郎,浅葱绿大袖襦,绢地鹅黄、浅粉缬染间色裙,外拢鸭青纱裙,双环髻飞耸灵动,眉如远山,双瞳剪水,眼波一转,似露珠翻滚于荷叶。初夏时节将将焙出的燥意,瞬间褪去了。
萧冉不自在,眼睑低垂。
“杵那儿作甚?又不是外人,进来坐。”裴琰热情招呼,仿佛三位老友久别重逢。
萧冉心惊肉跳,他又中了什么邪?抬眸看向周远之,见他朝自己轻轻颔首,稍稍安心。提起裙摆走进去,在周远之身侧空着的小榻上坐定。
“这就对了,来,再饮最后一杯。”裴琰举杯。
萧冉不为所动,还摁住了周远之要去端酒杯的手。
裴琰嗔怪:“你这又是何必?梁魏军连年交战也未曾断了通好,何况我们之间?我不过是想,最后一面,给周兄留个好,到了黄泉,可莫怪我。”
周远之倒是无妨,萧冉沉了脸。
裴琰指指她:“你知足吧。我答应了凤来,不动你。只是还要看他——”朝着周远之努努下颌,“周兄,以遗书下落换取心上人一命,不亏吧?”
周远之笑:“不亏。”
“不愧是大丈夫,爽快!”裴琰眼一眯,“地牢里你果然在撒谎。”
“兵不厌诈,而况我说的不全假。”
“在何处?”裴琰手撑案,双肘架起,颈子前抻。
周远之启开双唇,萧冉脸一白,就要阻止他,却听他问道:“裴兄,我困惑至今,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是了,他不知道。明争暗斗多年,对手却不知为何斗,裴琰忽然知了寂寞为何物。
“杀父之仇,你说该不该报?”
周远之杀了裴琰的父亲?萧冉咋舌。这太匪夷所思了,裴琰父亲十多年前就没了,那时周远之才年几何?
她的神情泄露了心思,裴琰冲她晃晃手指:“不是他杀的,父债子还。”
萧冉感知到叠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动了一动。
“十二年前,柳林镇,周兄没忘吧?”
裴琰的声音仿佛阴冷的朔风,吹开了盘桓在周远之心间多年的迷雾。
周父曾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定了死罪。少年周远之求告无门,恰值太子巡视地方,他冒死拦了太子的舆驾,陈诉冤情,太子被其孝心打动,彻查案件,平反了冤狱。
其后,周父外出游历,归途中了埋伏,身受重伤,倒下前,奋力掷刀,砍死了敌人。周父被救回,见了儿子最后一眼,遗言未说完便含恨而终。
这些年,周远之查找遗书的同时,也在追查仇家,一直未果。陆续有几名堂主、长老被害,死法相类,周远之判定,凶手是同一伙人。随着调查日深,仇人的轮廓浮出水面,正是老熟人——秦时诬告墨家的那股势力。日月变迁,仇人也与时消长。最可怕的,墨家在明,他们在暗。
想不到,“他们”是裴家。
“不,不只是裴家。”胜券在握,裴琰心情大好,左肘支在案上,大有局终明牌之意。“准确说,所有想得到遗书的,都会加入。”
裴家父子的目标很明确,得到遗书,摧毁墨家。
上古的秘辛、消逝的秘术,都被墨子记录了下来。将那些学会,不论是想捉妖驱鬼,称王称霸,还是长生不老、修道成仙,都是囊中物。天地间独一份的宝贝,谁不想要?墨家凭什么霸着不放?
萧冉讥讽:“你要来何用?做秦皇还是汉武?秦皇汉武又如何?阿房早为焦土,茂陵草都三尺高了!来日你葬于虎口还是犬腹,都还难说!”
裴琰肃色:“啁啾焉知鲲鹏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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