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上的熟人不少,却个个都是翘首以盼的模样,可见徐恒今日请来的人不简单,待那抱着琵琶的人掀帐而来,周知意才知晓今日这宴费了多少气力。
来人是教坊司近日的红人,有权有势都未必请的出门的乐伶,瞧着年岁不大,虽装扮得与寻常乐伶无异,可身上的那股子稚气尚存。
她是入司不久骤然被人捧红的,身上的傲气未脱,瞧人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小姐们常有的审视,即便是行礼,也是下巴高抬,做足了姿态。想来从前也是家中娇客,周知意不由觉出一阵好笑来,从前再如何娇贵,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京中吃她这套的人不少,隐约有议论声响起,倒也没有指责之意,“这位姑娘倒是性情中人。”
徐恒在一旁瞧瞧观察着周知意的神情,见她不甚在意地笑着,心下稍安。
“看着还小。”她随口说上一句,没有让人回话的意思,却没想到乐伶当真就同没有听见一般,立在原处拨弄着手中的琵琶。
场面一时变得有趣起来,她如今仗着自己正当红,有人愿意捧着,用点子小手段享受旁人捧她一句性情,却不知晓日后这些人的热情退却,今日种种,都将成为她不知进退的罪名。
这样的傲气她见得多了,宫中若有选秀,总有那么一两位的脾性格外惹眼,不过也用不上太久,她们便会懂得什么叫做形势逼人。
且肆意几日罢,周知意向徐恒微微颔首,主家这才敢请这位建邺城里的红人开始。
顾及着路凌霄在场,徐恒到底行事小心了不少,没叫乐伶在不系舟上献艺,她等上小舟,待那叶扁舟驶远了些,才再有拨弄琵琶的声音响起,清亮饱满动人心弦。
今日只为赏曲,教坊司的乐伶不易请,他费了不少心思,不系舟上的宴席也安排得甚是精心,临水的美人靠边上放好了鱼食,最中间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小巧精致的糕饼和茶水,往后排成一排的三张小桌上还摆放好了笔墨纸砚,一应用具可谓是应有尽有。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赏景或是悄声说话,总盖不过圆润的曲音。
“路公子今番入建邺,听闻是为了与秦先生学画,不知这画学的如何了?”有人凑兴,要寻人一同作画,便有不怀好意地特意去问路凌霄,“不知我等今日可有荣幸观一观路公子的画作。”
众人皆知,秦先生被皇帝召入宫中,这些日子都在为福安公主及笄礼当日的场景作画,她那生辰礼场面恢弘,即便是描绘草图,只怕都要三两个月的功夫,这样画作没有一年怕也是完不成的。
老师既有要事要忙,这学生自然也是见不着的,这等安排算是南齐暗中给北陈使的下马威,若要见面,便就要跟在秦先生身边,为着周知意及笄礼的画作忙碌。若是不见,便就是北陈求和的心意不诚,践踏南齐的颜面。
不论怎么选,这都是两难的选择。
周知意早前便想到这点,早早寻了机会让他与秦先生见了一面,虽只是匆匆一会,可到底是将面上的事做得无可指摘。
“秦先生的画艺举世闻名,在下倾慕已久,只是先生近些日子尚有要事,只匆匆与在下见了一面。”他顿了顿,余光瞥见周知意的不置可否的神色,才又接着道,“尚未提及拜师学艺之事。”
拜师之事若是自开始便不曾提及,日后便不必提及了,这由头找的算是全了两边的颜面,往后再有人提及,便也有了推脱之词。
“秦先生收弟子的眼光向来高得很,路公子能得他青眼,有幸见上一面,可见也是画艺惊人的。”
方才说话的那位尚且不想将这样好的机会放过,自己虽未占到什么便宜可到底也不曾落于下风,此刻若不乘胜追击,岂不浪费,“今日景色正好,不知路公子能否替我等也画上一副相聚而欢的画作?”
他将路凌霄当作画师实话,颇为得意地瞧着被羞辱的人面色越发难看,不等路凌霄发作,周知意先冷笑一声。
“宴上这般吵嚷,可见徐大人今日这宴办得甚是无趣。”她一手支着脑袋斜睨徐恒,面上虽不曾表露不悦,可说出口的话却甚是直白。
今日请来助兴的是教坊司的人,伶人技艺高超,曲子选得也很是得当,若说是这宴有哪处能叫她不满,便就只能是人了。
方才发难的那几位与徐家的关系甚好,有一位甚至与徐恒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正是如此,他这个做东的主人家,才不好插手方才的争端。
现下被周知意点出,更不好继续装着无事了,他连忙起身,“下官惶恐愚钝,不知殿下可愿指教。”
“听着那琵琶曲也快终了,一人弹奏的曲子总归不如合奏,本殿依稀记着方才说话的那几位,一个善琴一个善画还有一个善剑舞,既各有所长,不妨一道去那舟上,各行其长,也算是给诸人找些乐子。”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的面色皆变。与伶人同宴共饮是无妨,宴上各行其长娱以宾客是无妨,可将自己置于伶人之境,以娱宾客,便当得上是羞辱了。
今日来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自小一道长大相互熟识,谁都不曾低谁一等,若真是登了那舟,便要成为一生的笑话了。
“殿下若觉无趣,我等愿在此处为众人献艺。”他们倒很会给自己找台阶,在这不系舟上不论做什么,事后皆可以宴上取乐糊弄,既此事推脱不掉,总归要寻个更好听的说法。
周知意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方才那话若是换成她的兄姐们说,怕是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诚然,她已算是皇室之中极好说话的人了,可这世上能与她讨价还价的人也实在不多,显见得这几位无官无职只靠家中长辈庇护着长大的不在其中。
她的耐心是好,却也是分人的,“徐大人以为呢?”
徐恒知晓这一问并非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而是看在他是做东之人的份上,给他留得最后的一点儿弥补的机会。
他向眼前的几位使了眼色,示意他们莫要再多说什么,随后故作为难地问,“湖面那舟上怕是乘不了三人,不若使他们另乘一舟,两舟相望,乐曲经湖面糅合再传至此处,听着也更悦耳些。”
这算是个折中的法子,两边的颜面皆可顾及,徐恒躬着身子立在周知意面前,只敢抬眼去瞧她的眼神。
今日到底是前来赴宴,也不好将事情做得太过,她自己倒是无妨,只怕逼得太紧,路凌霄日后在京中的日子难过,“你最懂丝竹之事,自是要听你的。”
得了准话,宴上诸人半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周知意今日替路凌霄出头,也算是告诫诸人,这位北陈公子不可为人随意羞辱,此宴之后,怕是整个建邺都得重新审视自己对待他的态度。
她起身离开主座,又往临水的条凳上走去,徐恒想要上前再说些什么,也被她挥退。
原本她不欲掺和进这些事中,对路凌霄的照看也不曾放到明面上,今日这般举动,一是因着寻事的几人做得太过,二来也是路凌霄难得露出那般无措神色,到底是自己将人带来的,若是袖手旁观,未免也叫人心中不安。
只是不知今日举动,会否给南齐带来什么麻烦。
她仍旧依在美人靠上,顺手拾起描着鱼戏莲叶的青瓷罐,随手抓起一把撒入湖中,不过一瞬,便有大群肥硕的锦鲤蜂拥而至,连带着不远处的残荷也都来回晃动。
天气越凉,它们便更喜欢躲在稍温暖些的地方,即便那残存的荷叶也并不能供给多少温暖。
徐恒的动作很快,不过也就是撒了两把鱼食的功夫,湖面上便想起了合奏的声响。先且不说旁的,即便是得名师指点的世家子弟,与教坊司的伶人比起来也是差上好一节的,即便再如何努力,总有些跟不大上的感觉,果真术业有专攻。
她将目光从和风摆动的荷叶上转至路凌霄那处,徐恒为着方才的事同他致歉,两人的脸色瞧着都比方才好了许多,只是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交谈得兴起,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约是自己瞧着那处的时间太久,终于引得路凌霄的注意,三两句将话题结束,便起身行至周知意的面前。
“殿下似是有话要说。”
“随处看看罢了。”她放下空了小半的瓷罐,抬着下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截的,面容清秀的男子,随即又笑道,“想起北陈送过你作的一副荷风听雨图,甚是好看。”
路凌霄瞥见远处破败不堪的荷叶,缓声低道,“幼时练笔之作,当不得这般夸赞,殿下若是喜欢,在下愿替殿下画上一副。”
“残荷孤寂,瞧了叫人伤心。”她略摇了摇头,只催促他去与尚在等他的徐恒说话,“本殿现下更愿一个人待着,你且自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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