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思从一片迷梦中挣脱,醒了过来。
他眼睛上蒙着一层阴翳,只有模糊的色块在流转。
耳边忽然响起“嘀”的一声,身下狭窄的床板往外移动,逐渐褪去刚清醒时的昏暗,接触到外界的光亮。
皮肤感觉到一阵冰冷的氛围。
空气静止了几秒。
“真的清醒了?”
一个雪白的身影在旁边站着。钟云思下意识移动眼珠看去,视野上那层灰蒙蒙的蓝膜渐渐消弭,焕发出智慧的神采。
他看清了说话人的模样。
那人双手插在一件白大褂的兜里,里面整齐地穿着一套黑色中山装。逶迤的白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编在脑后,静静悬在腰间。而最为瞩目的面部,则被一张单薄的白色面具遮挡。只有眼睛的位置露出两个孔。
钟云思对上孔隙中那双幽幽的眼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同样是冰冷的审视,但相比另一只眼的深邃,左眼似乎有点怪异。
如同某种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在孔隙之间探究地转动。使得被观察者有种浑身被贪婪的饿兽舔舐了一遍的恶寒感。
“恕我直言,这种人可不值得伊狱长费心思。”
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钟云思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衣裳考究的金发男人,抱着胳膊,不屑地瞥着他:“毫无忠诚可言的异人……哼。”
白发狱长没有回应这句携带着个人偏见的评论,沉静地垂着眼,像悲悯的神明,用审思地目光盯着钟云思的脸,捕捉着他的情绪。
钟云思茫然浑噩,神态陌生而游移,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话,又像是根本不清楚自己是谁,究竟在哪儿,所以显得漠不关心。
伊狱长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确认了什么,幽深的眼瞳轻微闪烁,泰然自若地直起身体。
“Круговаятюрьма,上一次监狱重整是什么时候?”
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室内响起:“尊敬的伊雪狱长,圆形监狱为您服务。上一次重整系统在十二小时前按计划启动,总共耗费五分三十六秒。Ω区总计4768位犯人,存活4532位,死亡235……”
“死了这么多?看来圆形监狱最近也不太平。”
金发男人打断了监狱系统的汇报,嗤笑一声:“伊狱长,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不如好好整顿一下A区中控塔的那些废物,连犯人都看不好,白白浪费监管区的资源。”
“洛朗·蒂博·勒让德先生。”
身形高挑的伊狱长两手静静地安放在口袋里,目光如幽冷的鬼火,转投过来,精准攫住金发男人忽然僵硬的身形。
“不必试探我。他不是你的猎物。这儿也不是协会。如果你不能适应圆形监狱的规则,我想勒让德家族应该不介意将你带回去,重新学习一下各大区域的守则。”
洛朗·勒让德脸色铁青,顺从地低下头。
“感谢您的教诲。”他勉强道:“那该如何安排他……”余光看了一眼依旧不知在想什么的钟云思,“还是关进黑屋吗?”
伊雪没有回答,望向躺在巨大仪器中间的人,歪了歪头:“好先生,你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病了,起来吧。”
钟云思默不作声地从仪器台上爬下来,动作间囫囵地打量了自己一圈。浑身惨白的病服,露出瘦削的手脚腕。蜿蜒的长发从肩颈处滑下,贴着锁骨和胸口,黝黑发亮地蜷曲着。
赤足站在地板上,寒冷沿着足底漫上身躯,雪白的脚背凸出几根青筋,衬得肤色愈发惨淡。
钟云思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雪。他摸不清这两个人的身份,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戴着面具的白发白褂更加危险。
伊雪注意到面前身材高大的混血男人低头看着自己,金色的眼睛直白地透露着探究和困惑。
她沉默两秒,脚步不紧不慢地朝后退了一步,才悠悠地道:“我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先生,你向我证明了自己,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你不必被关进监狱了。”伊狱长叩了两下面具的额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细语地道:“我会安排你进疫卫。”
钟云思一时没弄明白话中的含义,但看到对方朝自己颔首,便下意识跟了过去。
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往两边推开,露出一条的长廊。入目洁白的墙壁,在边缘衔接处镶嵌着浮雕,冷调的无主灯沿着廊道一路延伸进拐弯处。朝外的一面墙则是完全透明的玻璃,但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一片漆黑。只有轻微的反光令人意识到它的材质。
钟云思好奇地看了几眼。
就在这时,玻璃墙外的黑暗里骤然亮起些许微光,像一只只诡谲的眼睛,透露着不详的气息。
伊雪率先停下脚步,洛朗·勒让德也跟着停下了。钟云思跟着他们一头雾水地等待。
“呜——呜——”
突然,警鸣声响起,四周的灯光猛地变色,染红了整个走廊。
洛朗·勒让德皱眉道:“有犯人逃出来了?怎么会来到无温层!”
“狱室重整时的漏网之鱼。”伊雪的表情被面具挡着,声音依然冷淡:“看来之前中控塔发出的警告让他们以为控制系统出问题了。”
洛朗·勒让德脱口而出:“难怪这一次重整死了这么多人。”
他瞥着钟云思,阴阳怪气地道:“一次普通的认知检测也能引起统一意志的重大警告,就是邪教团的首领来这儿也不过如此了。”
钟云思眨了眨眼睛,沉默地回视,几乎把对方看得狐疑起来。
圆形监狱的系统适时说道:“伊雪狱长,勒让德狱长,无温层-B27已经陷入危险区,请立即转移至A区中控塔。”
伊雪的面部转向金发男人,轻声道:“勒让德先生,B区由你掌管,我想疫卫应该能及时赶到?”
洛朗·勒让德浑身紧绷,“是的。运输长廊不会出错。”
“但我好像已经看见那个不该出现的东西来了……”
伊狱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抽出双手,用几近呢喃的声音道。
钟云思循着她的视线猛地转头,只见幽冷的洁白长廊拐角处,蓦然伸出一截黢黑的鳞尾。
“咯啦……滋滋……咕噜……”
骨裂折断的声音,粘腻挤压的动静,以及尖啸般的喘息,从狭窄的走廊另一头传来。
怪异的阴影投射在墙壁上,增生蠕动的黑影慢慢变大,同时意味着距离的接近。
“嘶……哈哈……在哪儿……啊啊啊啊……”
突然,啪嗒一声,一只裹着下水道黏液的手抓住了地板,深可见骨的血痕刻在手背上,指节用力到扭曲,向前攀爬,在地面上划出一道肮脏的痕迹。像是无力逃生的受害者,绝望地挣扎,被拖了回去。
沉寂片刻。
一张带着奇异笑意的脸慢慢伸了出来,污垢黏糊,头发脏腻。看起来脏乱狼狈,又有种怪异的活力,像一个神志异常的流浪汉。
但紧接着挪出来的部分就令人无法这么想了。
冒着油液的白花花肉山蠕动着,含着那颗恶心的头颅,几根裸露的大腿反折着踩在地上,踏着各式各样的高跟鞋,时不时碾压在肉山溢出的部位上,发出嘎吱嘎吱地破裂声。
还有数不清的触手,覆盖着黑得发亮的鳞片,绞在大腿和肉堆各处,使得它们不至于散架。
洛朗·勒让德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坨东西:“Ω-737,徐番?羽化人?”
他不可思议地道:“这是完全侵染……?怎么可能……圆形监狱的每一间狱室都被戈徳斯通场所束缚,在鸱目的观测下,犯人不可能发生破缺墮化……”
伊雪观察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微微弹动,思索道:“不是羽化造成的。监狱里有邪信众,用知识库以外的知识感染了他。”
金发男人的脸色阴沉极了,咬牙道:“邪信众……违建区的那些贱狗!”
勒让德家族的教养让他收住了嘴,忍着怒气道:“伊狱长,我们还是赶紧转移吧,不要让这种脏东西污了你的眼睛。”
地上那堆肮脏的肉块仿佛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头颅的面容忽然变得暴怒:“……不许……走!把……嘶……嘿哈……我要……我要他!!!”
墮化的怪物露出下流的痴态,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倏然盯住钟云思,神色邪恶得令人作呕。
祂用脏污的大腿支起身体,在咯吱咯吱的错节声中,蓄力朝这边扑了过来。
洛朗·勒让德猛地后退几步,喊道:“伊狱长!”
“不用担心。”伊雪把手重新放回白大褂的兜里,淡淡地道:“疫卫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下,一支摇晃着液体的试管飞过眼角,轻巧地落在几人身前不远处。
痴蛮的怪物无视了这个小玩意,狞笑着扑近——
试管里的液体因受到撞击,迅速沸腾起来,不断生成泡沫。
“嘭!”
巨大的压力猛地顶开塞子,吐出一口膨化的烟丝白雾,笼罩住了那堆肉泥。
欣喜若狂的脸庞涎水直流,眼球爆出血丝,那只肮脏的手几乎要触碰到洁白的赤足,又滞留在空中。
下一刻。
“滋滋……”癫狂挥舞的大腿烫开猩红的斑,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却了所有神经。肌肉剧烈颤抖着,顿时软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头颅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一堆男女混合交融的呻吟,廉不知耻地昂颈宣泄。
肉块呼吸般地萎缩膨胀,拼命挣扎挪动,却逐渐失去力气,歪翻着眼珠死死瞪着钟云思。
“让我……你……嘶哈哈咳咳咳咳……我要……”
钟云思僵硬地望着这一切。
几个穿着防疫服的疫卫漠然地擦过他身侧,走到那摊不堪的呕吐物周边。
他们浑身包裹在防疫服里,头部有一个圆圆的玻璃罩,里面看不清脸。头顶上镶嵌一根细小的手电筒。腰间系有一条插孔袋,插着几管用途不明的试剂。背部则负着一个大大的囊箱,伸出的长管连接在手中的喷头上。
其中一个蹲下来观察了片刻,站起身,另几人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纷纷丢出试管,让地上的脏污萎缩得更厉害。
接着取出喷管,按下按钮,在轻轻的喷气声中,将前端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喷头对准了地面,一顿利落地清扫。
瘫缩的肉块瞬间变成灰烬,不留一丝痕迹。
疫卫们又打开头顶的探照灯,仔细扫视周围的地板墙壁以及各个缝隙,让难以发现的痕迹都显露在碧绿色光线下。而后掏出另一种试管,小心翼翼地取下塞子,滴落些许液体,把那些隐形的痕迹都全部抹除掉。
这一系列精确又细心的程序充满了机械式的冰冷。
钟云思眼神颤动,心里生出一丝荒谬。
把他安排进疫卫里,就是做这样的工作?
这里到底是什么监狱?
他嗫嚅着嘴唇,足底的冰冷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冷进心底。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因为。
他……不是这具身躯的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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