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跟着段非回家了。
路上突然下小雨,他没带伞,段非示意他:“轮椅后面的口袋里有伞,拿出来撑着。”
然后年槜乖乖地做了,把伞打开,举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
下雨了,楼下的空地肯定是没法用了,年槜的腿不听使唤地跟着段非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段非家门口了。
段非没说什么,只让他进去躲雨,等雨停了再走也没关系。
一楼。
年槜收起伞。
站在玄关换鞋时,手指还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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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的家比他想象中要简洁,浅色的木地板擦得发亮,客厅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的都是江边的芦苇,笔触疏淡,和段非说话的语气一样平静。
最显眼的是客厅角落的置物架,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奖杯,蒙着层薄薄的灰,像是很久没碰过了。
“随便坐。” 段非转动轮椅往厨房去,“喝水还是喝茶?”
“水就好。” 年槜局促地坐在沙发边缘,屁股只沾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他的目光忍不住往那些奖杯瞟——最顶上那个奖杯他认识,是国际赛事的金奖奖杯,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带。
传奇就藏在这样普通的房子里,落灰。
段非端着水杯过来时,正好撞见他盯着奖杯发呆。
“以前的东西,放得太高了,现在碰不到,也就没收起来。”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把水杯放在年槜面前的茶几上,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年槜赶紧收回目光。
他不知道能聊点什么,尴尬得要命,脚趾已经抠出三室一厅。
于是他只能战术喝水。
然后没拿稳,洒了,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
完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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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毛手毛脚的。”
年槜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看着段非。
段非垂眸,微微叹了口气:“放着吧,等明天保洁上门再收拾。”
年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哇塞,好有钱哦,还请保洁。
唉,也是,人家虽然残废了,可好歹也是个国际级别的舞蹈演员,在整个世界都排得上号,怎么可能没钱。
相比之下,自己简直就是个穷逼。
段非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弯弯绕绕:“手伸出来。”
年槜微微一愣,伸手过去。
段非捉着他的手看了几眼,松了口气:“幸好,没受伤。”
“啊。”年槜脸红。
段非轻轻皱着眉头:“手受伤了,还怎么跳舞,你应该知道除了腿以外,古典舞对舞蹈演员的手部状态也是有要求的吧。”
“我懂,”年槜嘀咕,“这不是没事么,哪有那么金贵啊。”
说着他又道:“我给您收拾吧,不用叫保洁了。”
“你!”段非想阻止他捡碎玻璃的动作,但年槜始终快人一步,蹲下来的时候鼻尖差点碰到段非的膝盖,闻到段非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松木香。
年槜说:“满地碎玻璃片,您坐轮椅也不方便啊,再说万一给轮胎划到了,我明天早上就见不到您了。”
段非又无奈又好笑。
年槜用纸巾包着碎玻璃片,扔进了垃圾桶,然后邀功似地伸出双手给段非瞧:“您看,一点血都没出,好着呢。”
段非嗯了一声。
“门口空地够大吗?” 年槜抬头问。
段非缩回手,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够你翻十个跟头。”
“可惜了,雨还没停呢。”年槜说。
听着外面的雨声,段非不经意间按了按膝盖。
年槜目光投过去,忍不住问:“您的腿……很疼吗?”
“老毛病了,” 段非望着电梯门上映出的两人身影,“比刚开始那几年,已经好了太多。”
年槜没再问。
他能想象 “刚开始那几年” 意味着什么——从云端跌落的绝望,无数个被疼痛惊醒的夜晚,还有对着镜子里无法站立的自己时,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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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说:“其实我录了视频。”
段非抬眸:“什么?”
“前天晚上我把您当年跳《京戏》的光碟拿出来看了,然后结合您的舞蹈和我自己的创意,重新排了舞,”年槜说,“我已经录好了。”
段非:“我看看。”
年槜忙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半天才找到视频文件,递过去时,手还在微微发颤,像捧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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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接过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又轻轻顿了顿。
他调整了下坐姿,把手机架在膝盖上的毛毯上,点开了播放键。
视频里的年槜穿着练功服,在协会的排练厅里起舞。
背景里能看到镜子反射的光斑,还有同伴随手放在地上的一整排水杯。
前奏响起时,年槜的云手带着明显的段非式韵律,手腕翻转间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跳脱。到了卧鱼那段,他没有完全照搬光碟里的动作,而是在手部加了别的设计。
他捏着娇俏好看的兰花指,眼神里波光粼粼。
段非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按下暂停:“这个位置,你参考了京剧里的《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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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段非平静的脸。
年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搓着衣角小声问:“是不是……很奇怪?他们都说有点不伦不类……”
段非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还给他。
年槜接过来时,发现屏幕上沾着几滴水痕,不是他的指纹,也不是屏幕反光。
“没有,” 段非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改得很好。”
年槜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瞬间被点燃:“真的?”
“嗯。” 段非的指尖在膝盖上蜷了蜷,“是你自己想的?”
“是!” 年槜的声音都亮了,“我觉得《京戏》里的俏,必须有点这样的小动作,像……像花骨朵要开没开的时候。就像卖水里那个很出名的唱段,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儿香。姑娘家的俏皮和活泼,就该这么表现才对。”
说着他做了个动作。
段非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忽然低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
“说得对,” 段非说,“就该这样。不过,你还是没有做到完美。”
“啊?”
“眼神,” 他转动轮椅往窗边去,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古典舞对眼神的要求也许没有京剧那么苛刻,但是你要知道,眼睛,是情绪表达的窗口。”
年槜好奇:“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在看着观众了。”
段非温和地看向他,抛了个眼神过去。
只一瞬间,年槜就被这个眼神深深吸引了。
段非:“这是荀派花旦戏的眼神。”
说着段非轻轻唱了起来,看着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可声音却是有力的、抑扬顿挫的——“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儿香,脸上搽的是什么花儿粉,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儿红。”
年槜快被他灵动的眼神给迷死了!
真特么好看啊卧槽。
他不知道段非真的会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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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非淡淡地看着他:“很多时候你以为跳舞只是跳舞,从而忽略了眼神上的戏,整体看起来就像是缺少了灵魂,当初我给《京戏》编舞的时候把很大一部分的心血都花在了眼神戏上,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后人再怎么模仿、改编,也抓不到精髓。”
年槜:“可是我没学过戏啊。”
“现在学也不晚,”段非说,“戏学好了,才能跳得好舞,否则,你带给观众的只会是一副空皮囊。”
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也许段非的理念有点老派,可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戏学得好的人,跳舞不可能吃亏,舞跳得好的人,不一定能把眼神戏演绎到极致。
但是《京戏》要的就是出彩的眼神戏和动作的互相配合。
这样,才能成就经典。
看得出来,段非是真的想引导年槜往正道上走,不想让这个年轻人多走那么多的弯路。
年槜对段非愈发地好奇起来:“段先生,您跳舞之前是干什么的啊?”
“旦角。”段非简短地说。
“啊?那......为什么不继续唱戏了?”年槜问。
段非:“戏曲行业落没了,没人再拜师学艺,唱戏没饭吃,所以转行去跳舞,至少能赚钱,不至于活活饿死。”
真现实。
年槜凑到他身边:“外面雨的还不肯停呢,段先生,我现在没法跳舞给您看,要不然......”
“嗯?”
“我想听您,”年槜悄声说,“唱一曲,或者......我想看看您以前跳舞的时候拍的影集。”
也许有些事情在这一刻变了,段非抿抿唇,目光掠过年槜期待的双眸,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电视柜下面应该有一套光碟,你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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