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凝胶自毁后那股诡异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焦糊味,在太平间惨白的光线下顽固地盘旋。玻璃容器底部,那枚深灰色的金属方片静卧在漆黑的残渣之中,光滑如死水,映着上方冰冷的强光灯,也映着陈默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火焰。他砸在金属推车上的那一拳,沉闷的回响还在冰冷的墙壁间震荡。
沈清荷没有看容器,也没有看推车上被彻底剖开、空无一物的张永贵的后背。她的目光穿透了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稀薄白烟,笔直地落在太平间门口。
吴文清就站在那里。
藏青色的行政夹克熨帖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悲悯凝固在眼底深处。他身后两名督查人员,神情冷硬如铁,手里黑色的文件夹像是某种不祥的判决书。
“沈清荷同志。”吴文清的声音平稳地切开了太平间里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寒,“根据省委主要领导批示及省纪委常委会紧急决议,现通知你……”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刺向沈清荷深不见底的眼眸。
“……即刻起,停职。”
“……接受组织审查。”
停职。审查。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里。林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咯咯的轻响。陈默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的吴文清,那目光如同受伤的猛兽,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和冰冷的杀意,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他沾着污迹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
只有沈清荷。
她依旧站在翻腾过后的狼藉中央,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白大褂的下摆沾染了不明的污渍,手套上还残留着福尔马林和自毁凝胶混合的粘腻。那张素来如同精密仪器般缺乏温度的脸上,此刻更是覆盖了一层万载寒冰。方才那雷霆万钧般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停职令瞬间冻结、压缩,最终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到极致的死寂。这死寂并非空洞,反而像暴风眼中心那反常的平静,孕育着无法想象的毁灭力量。
她深潭般的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掠过,随即被更深的幽暗吞没。那目光,越过吴文清,仿佛穿透了医院厚重的墙壁,投向某个未知的、充满恶意与算计的深渊。
“吴科长,”沈清荷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每一个音节都像冰棱相互撞击,“停职审查,我接受。但程序,必须清晰。”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吴文清身后两名督查人员手中的文件夹,“文件依据?现场交接范围?请明示。”
吴文清似乎对她的平静并不意外,脸上那丝职业性的悲悯仿佛凝固的油彩。他微微侧身,身后一名督查立刻上前一步,刷地打开文件夹,里面是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
“沈副主任,这是省纪委常委会紧急决议和省厅督查室执行令复印件。文件明确要求,您即刻起停止一切职务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案件调查、证据接触、人员指挥。” 督查的声音刻板而冰冷,“现场所有与张永贵案相关的物品、资料、电子记录,包括您个人工作终端,均需立即封存,等待后续清点移交。”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推车上惨不忍睹的尸体,扫过那个装着自毁残骸和金属方片的玻璃容器,最后落在沈清荷染污的白大褂口袋上——那里装着她的工作手机。
“清点?移交?” 陈默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横在沈清荷与督查之间,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吴文清!你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刚找到关键证据、证据就在眼皮底下被远程销毁的时候来!停职?审查?我看是灭口吧!这他妈就是冲着销毁证据来的!”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吴文清的脸上,指尖残留的污迹带着浓烈的化学药品气味。
吴文清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陈默:“陈默同志!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省纪委的决议,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吗?你这是公然对抗组织程序!立刻让开!”
“让开?” 陈默怒极反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老子今天……”
“陈默!”
沈清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勒住了陈默几乎失控的怒火。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血红的眼睛不甘地瞪着吴文清,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太平间里异常清晰。
沈清荷的目光转向陈默,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指令。陈默接触到这目光,狂怒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不甘的余烬在眼中明明灭灭。他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最终,那只紧握的拳头,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垂落下来。他咬着牙,侧过身,让开了通道,但身体依旧紧绷如弓,死死盯着吴文清一行人。
沈清荷这才重新看向吴文清,脸上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吴科长,程序我配合。” 她平静地抬起双手,开始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脱下沾满污迹的乳胶手套,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前的准备。她将手套小心地放在旁边干净的托盘边缘,避免污染其他区域。接着,她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露出里面深色的便服。白大褂也被她仔细地折叠好,放在手套旁边。
最后,她的手伸向口袋里的工作手机。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与之前周砥病房传来的心电监护警报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更加急促、如同濒死哀鸣的蜂鸣声,猛地撕裂了医院走廊的沉寂!那声音并非来自消防通道另一端的病房区,而是……近在咫尺!仿佛就在ICU方向!
“是除颤报警!” 林峰失声惊叫,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是周主任!快!恶性室颤!!” 他像被火燎了尾巴,再也顾不得眼前的督查和停职令,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吴文清身后另一名督查厉声喝道,下意识地就要阻拦林峰。
“让他去!” 沈清荷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取手机的动作瞬间停住,目光如电射向那名欲阻拦的督查,“人命关天!无论我是否停职,周砥的生命体征监护数据依然在ICU系统实时传输!林峰是主治医师,他有权也必须第一时间处置!任何阻拦急救的行为,你们督查室,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她语速极快,字字如冰锥,刺得那名督查动作一滞。
吴文清镜片后的目光急剧闪烁了一下。林峰抓住这瞬间的空隙,像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太平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远去,伴随着那越来越刺耳的、如同催命符般的除颤警报蜂鸣!
太平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陈默的拳头再次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吴文清的脸色终于不再是那种完美的职业性严肃,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出现在他紧绷的面具上。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沈清荷没有再看他。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落回那个玻璃容器——落在那枚浸泡在污浊福尔马林液和焦黑残渣中的深灰色金属方片上。
就在刚才林峰冲出去、室内光线因门口人影晃动而出现短暂明暗交替的刹那!
在那枚光滑如镜的金属方片表面,紧贴着玻璃容器内壁的一侧边缘,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之前自毁时那种幽绿色的光点呼吸!而是一种极其暗淡、几乎融入容器底部黑色残渣的、转瞬即逝的……暗红色微芒!像一粒被灰尘掩盖的、即将熄灭的星火!
极其微弱,极其短暂。
若非沈清荷那双在高压和极端专注下淬炼得如同精密探测仪的眼睛,若非她全部心神都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在那个“失败”的证物上,绝不可能捕捉到!
暗码……并未完全销毁?
一个冰冷而锐利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沈清荷死寂的心湖!
吴文清似乎做出了决定,他微微抬手,制止了身后还想说什么的督查,目光重新投向沈清荷,语气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稳,但语速似乎快了一丝:“沈清荷同志,鉴于突发急救状况,现场物品封存程序可以暂缓。但请你立刻交出工作终端,并随我们前往指定地点,配合后续审查程序。请吧。” 他侧身,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请”的手势,指向太平间外昏暗的走廊。
沈清荷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太平间里冰冷刺鼻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福尔马林的辛辣和死亡的腐朽气息。她深潭般的眼底,那死寂的冰层之下,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极深处被点燃了,不是火焰,而是更冷、更硬的某种存在。她的目光,最后极其短暂地掠过玻璃容器底部那枚仿佛死去的金属方片,那转瞬即逝的暗红微芒如同一个烙印,刻进了她的意识深处。
然后,她伸向口袋的手,稳稳地取出了那部黑色的工作手机。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背脊挺直,步伐稳定,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吴文清让开的位置,走向那片未知的、被“停职审查”阴云笼罩的昏暗走廊。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融入门外走廊阴影的前一刻——
“滴……滴……滴答……”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液体滴落的声音,突然从推车方向传来!
陈默猛地转头!
只见张永贵被剖开的、血肉模糊的腰部创口深处,一根之前被肌肉和筋膜掩盖、此刻因尸体挪动和福尔马林浸泡而微微显露的细小血管,正极其缓慢地、渗出一点粘稠发黑的血珠,滴落在下方不锈钢推车冰冷的金属表面上,发出轻微而诡异的滴答声。
那血珠的颜色……黑得近乎诡异。
沈清荷的脚步,在太平间的门槛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但那滴答声,连同容器底部那抹暗红的微芒,如同两枚冰冷的楔子,深深地钉入了她走向黑暗的脚步声中。走廊昏暗的光线吞噬了她的背影,只留下太平间内一片狼藉的死寂,陈默压抑的粗重喘息,吴文清镜片后深不可测的目光,以及那持续不断、如同为谁敲响丧钟的、遥远而尖锐的除颤警报蜂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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