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初见齐昴，那年他十二岁。
据惟后来的回忆，十二岁的齐昴是个有些古怪的男孩，他和齐昊很像，五官比例几乎分毫不差，但他格外多了点稚嫩的轻盈。
起初，面对哥哥的女友，他有些羞涩，但仍愿意坐在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意味着相当庄重的待客之道。
然而在那次聚会中，他注定不会是主角，没多久，他被勒令回屋写作业。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齐昴的形象逐渐消隐在惟的生活中，他总归只是男朋友那个话有点多的弟弟，只留下些微浅薄的印象，像个图片角落里名正言顺的水印。
偶尔齐昊提起家里的近况，弟弟似乎摇摆于优秀和顽劣的两个极端，也滋生出父母一些甜蜜的负担，显然作为兄长，他们之间的感情也相当深厚。
甚至有一次他提起弟弟那似是而非的早恋，言语中对那位绯闻小女友颇为不满，惟玩笑道：你对他女朋友挑三拣四的，说不定他对我也是敢怒不敢言呢。
万幸这对不久便各奔东西。齐昴高中毕业就被送出国读书，恰好离惟的城市不远，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个同乡总能得到照拂，她也顺理成章地担负起照顾这位弟弟的职责。
他们在英国共同待了两年。
“我记得是个周末，我刚好没事，加上前不久齐昊提前告诉我，拜托我照顾照顾，我当时就笑，还用你说么？”她笑了笑，眼角忽地漾出点柔情，“我请他出来吃顿饭，去站台接他，到了约定的地方，绕过一根柱子，就看见在地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他正站在一块电子屏前看仰头看上面的广告，穿着黑外套和牛仔裤，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齐昊，不是当时的齐昊，是以前的齐昊。我走过去，笑着问他你是齐昴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长这么高了，变化可真大啊。”
“他低头冲我笑，也不说话，我想不能硬杵着，得找个话题，就看广告牌，问他看什么呢，他指着那牌子说，我看这个模特，有点像你。”
“我也看了，莫名其妙的，完全不像，我只笑笑，问他穿这样冷不冷。他笑着没回答。”
“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我没有弟弟，而且他这个年纪，我过于拿腔拿调又显得刻板，嬉皮笑脸又太过亲昵。他和齐昊太像，有时候我甚至会喊错他的名字，那个场景我现在想想都受不了。”她手伸到脑后挠了挠，小拇指弯着勾起一缕头发，“太蠢了。”
“自始至终我没有什么特别帮到他的印象，好像也就是一些生活琐事，他谷歌的答案说不定比我详细。偶尔会发我几张分享生活的图片，吃的什么，今天的天空，我也都斟酌着语气回复了。渐渐的也不发了，我倒有点不解，可能是回得有点冷淡，敷衍？幼师一样的口吻，任谁都会觉得被轻视了吧？”
“还是偶然会给他买点东西，请他吃个饭。我有次带了份国内寄过来的罐头给他送过去，刚走进公寓，客厅里一片狂欢后的狼藉，还有吸剩的大麻，用过的安全套。我扫了几眼，去敲他的房间门，开了一溜缝，门后他的嗓音闷闷的，他笑着怪我怎么来不提前说，他还没刷牙洗脸。我要进去。他怎么都不同意，堵着门，说没洗漱不能见我。老实讲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他房间还有人，就像小时候突然撞破某个亲戚的丑闻，茫然尴尬，想即刻躲开，就不再推门，想想这也是他的自由，我不该，也没资格插手，但为了那点长辈的身份，我还是笑着隐晦地劝他说，你不方便我不打扰了，东西放门口了，你现在刚出国还是要注意身体。”
“我转身就走，他反倒追出来，一连串解释是真的没收拾好不好意思见我，他脸上是有那种人刚醒的倦怠，头发也乱蓬蓬的，有一撇跟着他的语气跃动着，像是急切的鼓点，我没法不注意，就伸手替他理平那处头发，说看我瞎操心了，你当然能照顾好自己，我下次再来看你。他看着像是很泄气，但也没再说什么。分开后，我莫名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可能是刚刚追出来太急，罐头在门口踢散了一地，他弯着腰，一个一个捡起来。就那一瞬间吧，光逆过来，影子在他脚下，没有穿鞋，肩膀有点单薄，衣服是空落落的，我就觉得心里好像也空了一下……”
缅怀那个落寞背影的惟脸上带着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她手扔抚摸着毯子上的花纹，十指穿越枝繁叶茂的纤维，下面是她起伏的身体，此刻应该不是空的。
“第一年圣诞节。圣诞节，你知道，让他落单有些不忍心，我就推了别的邀请，请他假期出去滑雪。”
“其实那次滑雪玩得挺快乐的，我们租了鞋子，那鞋子不好穿，我看他鼓捣了半天，在傍边坐下要帮他穿。他有些慌，一个劲强调自己可以穿，我发现我恐怕又有些过分照顾了，毕竟他虽然不成熟但也成年了，我笑着小声说对不起。他语气也像是道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这对话走向实在微妙，就岔开话去拿头盔。后续玩得还是快乐的，那天天气很好，玻璃一样明朗。我以前学过一点，但滑得不好，他水平也不很高，我们就一边摔一边滑，到一个下坡，他先滑下去，我没控制住，直接撞到了，一齐栽倒在雪地里，我们都笑了，半天没起来。”
我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在异国他乡的深山雪地里，两个远离了故土文明的人，因为自然的助推而有了肆意的肢体接触。然而天空这么好，大雪这么好，一切都是干净的，自然的，坦荡的，那一刻注定不能长久。
“回酒店，他帮我把行李搬进来，说累就躺在我房间的床上。他躺着，我也不好坐床上，只能坐椅子上，那椅子还有点坏了，坐得我腰酸背痛的，我就开玩笑的语气让他回自己房间，他说，我再陪你一会儿不好么。我当时就，就想这句话是有点越界了，无论如何都过界了，不该是这样。就说明天还要早起早点睡吧，他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出去了。”
“那晚我接到齐昊的电话，他问候我节日快乐，问我玩得怎么样，我们聊了会儿，挂了没多久，他发来一张他的照片，就近找同事拍的，在电脑前撑着下巴，凝神细思的样子，我回了个笑脸。快睡着时，又收到齐昴发的一段视频，是我在他前面滑雪板，头发跑出来一些，风里面飘得像条鱼，雪地里，天像个蓝玻璃罩子，我想到八音盒的芭蕾舞小人。我没回复他。”
如今的惟斜躺在我的沙发上，靠着我的贝壳抱枕，这里是故乡的陈词滥调的夏夜，不是异国高山上脆弱易逝的大雪。她整个人陷下去，犹如回到那雪地里，头发如出水的鱼般挣扎雀跃，她跌倒了，那跳舞的纸扎小人也跌倒了，然而音乐还在兀自流淌。
“我记得那年有个旧货市场在我们学校周边举行，我想去看看，约不到人，就在朋友圈提了一嘴，很快他就在下面回复说可以陪我去，我想着他要愿意出来玩玩也不错，就约好了时间地点。当晚我睡前又看了眼，齐昊也在下面回复说让我们好好玩，当时，怎么说呢，我竟然觉得有点刺激。”她掩面微笑，语气依旧平静，“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就有点心虚么？”
“那天天气其实不太好，中午有点太阳，也恹恹的，我们逛了几个小摊，也没什么想买的。他突然说其实我不喜欢人多。我笑着回他，你们这些小孩儿就是这样，我有个表妹，也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接着他低头盯着我，说，我不是小孩，我也不喜欢一个人。”
“其实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叽叽咕咕像冒汽水泡一样，所以我没再看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跟在后面，我们就一前一后地在一个摊贩前停下来，是个女孩在卖自己的画，他拿了副看了会儿，我说喜欢就买吧，他说我买了送你好吗，我说别你自己留着嘛，他就放下了，跟赌气一样。我察觉这下氛围有点僵了，你知道我一向对这种场景最头痛，我就自己把画买下，对他说这次我送你你以后回我个大礼吧。”
“又逛了会儿，他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不如去海边走走。当时其实有点晚了，天色也擦青了，我想着还是应该准备回去了，但我说出口的时候，我回答好吧。”
“你知道那里的天气，刚到海边就有些小雨，他脱下外套撑在我们头上，海风夹着雨吹得有点冷。我们好久没说话，就静静站着，我的后脑勺可以感受到他的手臂。海平面毛毛躁躁的，天空是一种犹豫不定的苍蓝，那个浪声像是直接推在我胸口，堵得很。我问他想家么，他说不想。然后他低下头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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