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
虽递了拜帖，可时间匆忙，按理来说有些失礼，到底崔子煦的身份摆在这儿，就是真不带帖子上门，国公府也必须好好招待。
镇国公还须处理虞秋知和虞书樘的事，挪不开手，遣虞书淮做了府上的代表招待崔子煦，并代为告罪。
“冒昧前来，实在叨扰府上，只是今日百果园有文会，说要赏尽四时之花。红茶、寒梅尤在，另十幅花图独独缺了玉簪与桂花，听闻镇国公府正好藏有前朝谢大家的这两幅花图，才前来求尚一求。”
公府门第之间互借书画乃是常事，又不是不还了，而借画的事，崔子煦早在拜帖里提过，镇国公允了虞书淮自行处置。
谢大家的两幅画固然不错，但也到不了《女史箴图》类那般名贵至极，虞书淮很爽快地答应：“久居匣中，终究蒙尘，谢大家的画如今安放在府中书阁，请殿下先去花厅稍坐片刻，待某取来。”
崔子煦摆摆手，没有半点儿架子，“无妨，我随虞二郎你同去。”
过了垂花门，便入了镇国公府内宅，沿着长长的游廊缓步前进，突地闯入崔子煦眼中的是雪地里的一抹栀子黄。
身披浅黄斗篷的少女正蹲在雪地里，探出指尖逗弄着一只橘色的狸猫，时不时弯唇浅笑。
【何十一郎和戚二郎都心属冯家五娘，打听到冯五娘喜欢西市的莫大娘家的蟹黄毕罗，两人今早不约而同在东市堵住了用朝食的冯五娘，南枝你猜接下来怎么着了？】
虞南枝伸出罪恶的手，猛地媷了下大橘的脑袋，“快说，还敢跟我卖关子？嗯——”
【何十一郎和戚二郎当然是打起来了，可他们谁都没能在冯五娘面前讨着好，全被冯五娘身边的武婢给打了出去......】
虞南枝盘算着要将这件事写进明日的小报里，一时没注意到大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她终于觉出不对经，乍一回过神，侧头抬眼望去，虞书淮正沿着走廊朝此处行来，身后跟着的青年玉冠束发，银灰狐裘大氅逶地，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说不出的矜贵。
他微抬眼帘，浓密睫羽遮掩下的似雪明眸似向她无意落下一眼。
雪地里静的可怕。
虞南枝蓦然怔住。
她第二次由衷感叹，难怪全长安的小娘子都对清河郡王趋之若鹜。
单有这一张俊脸，就算有一日身无分文流落街头，靠卖脸他也不会饿死。
而她本人到时也乐意施舍几枚铜币，一睹玉郎容颜。
“二妹妹，外面天寒，怎么不在翠微堂里烤火？”虞书淮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言辞关切。
“里头闷得慌，出来走走。”
简单的回答令虞书淮哑然，不过想想也是，大娘和三郎的事情还没完，二妹妹出来，正好也避开翠微堂内的压抑氛围。
倏尔，虞南枝垂下的余光里，窥见一截银灰的袍边。
那人缓缓朝她走近。
虞南枝垂着眼。
她这才看清，那件银灰的大氅上还用金线细细绣着许多如意云纹，熠熠闪光。
真是分外精致。
“虞二娘子，别来无恙了。”
崔子煦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虞南枝的披风上。
红梅配红衣，腊梅配黄衣，倒是每次都搭配得刚刚好。
这表现，好像谁同他很熟似的。
虞南枝暗自腹诽，仍一丝不苟叉手行礼，连眼都不敢抬，“臣女见过郡王殿下。”
规规矩矩，生怕被眼前这家伙寻出半点差错，毕竟他手里捏着昨晚她和虞秋知对峙的把柄。
与此同时，大橘和腊梅树们的声音终于趋近于无。
果然是因为他。
昨日长公主府的梅园亦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想到这里，虞南枝微微蜷缩了下手指，更加盼望这座“瘟神”快快走开，她好继续跟大橘一起八卦。
眼看两人之间气氛僵持，虞南枝更是有些被吓愣了的模样，虞书淮开口打起了圆场：“殿下来府是为了借谢大家的《玉簪》、《桂花》二图去百果园。”
“二郎君，您再说一遍是哪两幅图？”寒莹从厨房取了碟藕丝糖，远远就听见虞书淮的话，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挡在虞南枝身前，“国公爷刚刚已经把那两幅画送给娘子。”
虞南枝点点头，表明寒莹所言非虚。
虞书淮不免有些尴尬，画既然送给了虞南枝，便是她的私产，要借画需先问过她才是。
“画已归属于二妹妹，某虽为兄长，却不能替她做主，殿下既有所求，不妨一问。”虞书淮对崔子煦说。
崔子煦拱手，语调疏和：“不知二娘子能否割爱一日，某必按时奉还，并奉上谢仪若干。”
“殿下有所请，臣女又岂敢不借。”
虞南枝后退一步，低着头委屈极了。
飒飒朔风将少女的身形描摹得愈发单薄，细密的雪粒如碎玉般缀在她发间，垂下脸时，随着发梢睫羽滑落，凝成细小的光点。
崔子煦心有怜意，下意识抬手欲为她掸去发间鬓间风雪，却在刹那间按耐下来，指腹转而摩挲起腰间的玉佩。
刚刚的想法实在太过唐突了些。
“二……二郎君！”
一声洪亮的叫喊打破沉寂。
虞书淮的贴身小厮步履匆匆而来，朝崔子煦和虞南枝行过礼，喘着气忙道：“秘书省的冯少监来了，如今就在前厅等着郎君。”
虞书淮今岁三月考中进士科十八名，又参与了九月的秋季吏部铨选，这个月初拿到了秘书省正九品上校书郎的职位，待年后朝堂开印就走马上任。
校书郎品级虽低，却靠近中枢，被视为“士林华选”，十分清贵，乃文官晋升的不二跳板，宰相尚书左仆射的柳仆射入仕时也曾任此职。
秘书少监冯奕主持秘书省事务，是虞书淮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突然造访镇国公府，应当是为了公事。
虞南枝思忖，这位冯少监应该就是大橘刚刚讲得那位冯五娘的父亲。
眼下冯少监的事显然更为紧急，虞书淮旋即做出了取舍，郑重对崔子煦躬身告罪，“恕臣失陪片刻，敢问殿下是暂往花厅饮茶稍座片刻，还是臣令遣人带殿下前往书阁？”
后半句正中崔子煦下怀，他直接道：“公事要紧，那便请画的主人——虞二娘子为我领路。”
虞南枝心头一跳，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
事情怎么又落到了她身上？
“臣女.......”
虞南枝咬着唇，正欲分辨一二，只听清淡的男声问道：“莫不是虞二娘子不愿与我同行？”
不知错觉与否，虞南枝竟莫名听出了那么一丝丝委屈。
“臣女岂敢。”
话头都被堵住了，这让她怎么拒绝？
虞书淮不敢让冯少监久候，匆忙离去，只留虞南枝连带寒莹两个人在这里面对崔子煦，心里满是凄风苦雨，偏偏大橘还来雪上加霜。
对自己重量毫无自知之明的大橘猫“喵”了一声，猛地蹿进虞南枝的臂弯，虞南枝被冲击得脚步不稳，朝后仰去。
然而她还未有所反应，手上骤然一紧，崔子煦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虞二娘子当心。”
崔子煦十分知礼，虞南枝刚一站稳，便放开了她的手腕。
“谢过殿下施救。”
手指抚过方才他所握之地，触感犹在，虞南枝只觉微微发烫，连忙敛下眼中异色。
“举手之劳。”崔子煦的视线落在大橘身上，“这只猫颇有些肥硕。”
虞南枝把大橘往怀里搂了搂，“大橘不过乡野之物，比不得殿下的猫，毛色雪白，生得一双鸳鸯眼。”
看她的模样，竟怕他对这只狸奴起了心思。
崔子煦略微弯唇，有些无奈。
“时辰不早，还请虞二娘子带我前去取画。”他略过此事不谈，抬步就走。
虞南枝愣愣看着崔子煦的背影，自顾自吐槽道：“这家伙说走，去书阁的路看着比我还熟，哪还用我带路啊。”
“娘子，您嘀咕什么呢？”寒莹刚刚看着自家娘子和清河郡王你一句我一句，可谓万分紧张，待崔子煦一走，立马凑到了虞南枝身边。
“没什么，先把这位‘祖宗’送走了再说。”虞南枝咬咬牙，一把将大橘塞给寒莹，拎起裙摆追上去。
走到长廊尽头，再穿过一片假山花园，终于望见书阁檐角，这一路的距离并不算远，但虞南枝只觉得半天的光阴都要耗费。
书阁寂寂无人，里面仅点了盏孤灯，虞南枝挑亮灯芯，霎时映亮了少女半边玉面，她执灯踏上木梯，领着崔子煦登上二楼。
书画的保存需远离潮湿之地，通风避光，是以镇国公府公中的书画、古籍孤本多存放于书阁二层，待有需时，方才取出。
虞南枝穿行在书架之间，目光巡骏过一个又一个木匣边垂下的注名竹牌。
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心中一喜。
烛光照出竹牌上“谢大家，桂花图”的字样。
虞南枝拿下装画的匣子，蓦然回眸。
身后崔子煦略略垂首，与她目光对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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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崔郎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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