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小木偶(下)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凝固,始作俑者还在大快朵颐,蒋声言并不打算去化解这个尴尬。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是她从前不太想承认:

她不过是一个小木偶。

金馥雪长叹一口气,她能理解蒋声言心中的怨气,于是决定先让一步,她为蒋声言夹了一块鱼肉,半开玩笑地问:“不至于这么大的怨气吧?”

蒋声言抬头,无意间瞥见金馥雪鬓间悄悄生出的白发,而后又看到她温柔的注视,竟愣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心软了。

“不至于,当然不至于。”

沈之忱不太明白蒋声言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疑惑地看看金馥雪,又看看蒋声言,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蒋声言转头看向沈之忱,笑了笑想让她安心,然后又看向金馥雪:“我原来一直觉得脑力劳动很累,这些天跟着他们种地,每天都筋疲力尽的,才知道体力劳动比脑力劳动累多了。”

金馥雪看着蒋声言渐黑的肤色和瘦削的肩膀,她觉得蒋声言还没有找到真相。

“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你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清楚,别为了那二亩地再把自己累坏了。”

“嗯,您放心。”

蒋声言只是应了一声,自欺欺人和维持表面的和平,一直是她擅长的事情。现在还不是时候撕破脸,至少不能在沈之忱的面前。

“等我退休了,我跟你一起。”

路星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金馥雪诧异地看了看她,轻拍了她一下,嗔道:“你就跟着她胡闹吧!”

“这怎么能是胡闹呢?明明是给自己找个退休之后的营生。”路星辞觉得只要是个中国人,都会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哦,我还想着整个房车,等你退休之后一起出去玩呢,你要是跟声言种地,那我就再找个人好了。”金馥雪的语气中充满着遗憾与不解,她还真不知道种地有什么好的,怎么能同时吸引蒋声言和金馥雪。

“别啊,那忙完春耕再出发不就行了么!”

“你还挺会安排。”

路星烁看着路星辞,不用说她应该十分享受现在的生活,笑道:“我姐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能不会安排人么!”

路星辞白了路星烁一眼,嗔道:“你还带头笑我!”

路星烁摆手,连声说:“没有,我怎么敢呢!我是真觉得你安排的好。”

“我有个问题,路阿姨。”

路星辞对蒋声言的问题一向是大方地谨慎:“有话就说。”

蒋声言歪了歪头,问道:“做领导啥感觉啊?”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不过我想你想问的是拥有权力是什么感觉吧?”

路星辞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时间竟然有些迷茫,想着自己从小警**察一步步地走到今天,也算是功成名就,平步青云,她从来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为什么会这么问?”

蒋声言板板正正地坐好,认真地看着路星辞,坦率地回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这辈子也无法到您的位置了,但又有些好奇,所以问问。”

路星辞饶有兴致地看着蒋声言,她觉得蒋声言在刻意隐瞒些什么,毕竟蒋声言能掌握的东西并不比她要少,但也无妨。

“我觉得没有办法很清楚地回答你的问题,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但是,权力的背后会隐藏着一种快感,当这种快感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变得麻木,人又是一种喜欢新鲜感的动物,所以就会想追逐更大的快感,欲***望和贪念就是这样一点点放大的。这跟种庄稼一样,你可以决定一颗白菜的未来,甚至是生死。你可以把这种感觉平移到你的同类身上。”

“那您一开始的时候,会怕吗?”蒋声言追问。

“会,几天几夜睡不着。后来就不会了,我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去安慰自己。当这变成合理,甚至合法的时候,我其实也是害怕的,因为我知道我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路星辞看向路星烁,问道:“这是不是跟做医生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路星烁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解释道:“因为医生的敌人是疾病,它是一个拟人的东西,而你面对的是真实的人。虽然都会面对生命的消逝,但医生只是辅助病人去对抗病魔。”

蒋声言承认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她根据路星辞的描绘仔细想了想那种感觉,她是惧怕的。

“您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为敌人或者没有救成的人而遗憾吗?”

路星辞愣了愣,她不得不承认蒋声言的问题结结实实地戳中了她的内心,那是她至今未能释然的事情。

“有过,很多年了。”

金馥雪看着落寞的路星辞,担心她会崩溃,便出面打圆场:“声言,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没有遗憾的人或者遗憾的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金馥雪的话并没有起到任何的安慰作用,反倒是激起了蒋声言的情绪,她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泪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充满了眼眶:“可是,我有遗憾啊。”

沈之忱鲜少见到蒋声言的情绪失去控制,抬手轻抚她的肩膀,柔声问道:“你的遗憾是什么呢?”

蒋声言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转头看着沈之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遗憾自己不是个健全的人。”

随口编来的理由往往来自内心最深处。

蒋声言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简易的木质木偶一样,雕刻它们的工匠有时候会不为它们雕刻耳朵。

“不过,我有时候又觉得戴助听器其实和戴眼镜一样,就是一个辅助工具罢了。”

蒋声言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个话题总算是让她给圆回来了,终归不至于让在座的几位难堪。

蒋声言和沈之忱当晚没有选择留宿布河湾,吃过晚饭就回到自己的小巢。蒋声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习惯称观景轩是她的家,可能因为这里有沈之忱在。

夜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深,蒋声言和沈之忱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轻轻松松地躺在床上。

“你好像和路医生很聊得来。”

“嗯?我们没有谈论过这个问题吗?”沈之忱心中警铃大作,翻了个身,趴着看着蒋声言,疯狂压制住嘴角的笑意,柔声问:“吃醋了吗?”

“这么明显吗?”蒋声言皱了皱眉,她当然不想再在沈之忱的面前演来演去,“是有一点点。”

蒋声言丝毫不掩饰她对于沈之忱的占有欲,毕竟她走过了那么多暗恋沈之忱的时光,才到达她的身边。来之不易的情感,自然要好好珍惜。

“我和路医生只是同命相怜。”与路星烁相似的身世,让沈之忱和她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也能体味那些细微且不易察觉的情感。

蒋声言抓住了沈之忱言辞之间的漏洞,追问道:“一般同命相怜的不是更容易产生感情吗?”

“你又给我下套!”沈之忱无奈地看着蒋声言,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爱情,你说对吧?”

“还挺有道理。”

“其实我觉得路医生挺可怜的。”

“确实。”

沈之忱想了想今晚的事,神秘兮兮地问:“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就是……就是路阿姨在把星烁往外推。”

“这我倒是没注意,可是为什么啊?不是说一直是路阿姨和路医生相依为命吗?”

沈之忱的这个猜想,让蒋声言十分困惑。她觉得今晚路星辞的行为只是一种身为姐姐的关心。

“有没有可能……我瞎说啊……”

蒋声言歪了歪头,不明白沈之忱为什么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有没有可能路医生喜欢路阿姨。”

蒋声言一愣,震惊之中还藏着些许的害怕,她坐起身,极力安抚着心中的不安,勉强扯出一个笑,问道:“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沈之忱跟着坐起身,“我就是瞎猜的,一般百合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不是吧?”蒋声言从来不认为沈之忱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这样说肯定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说非得找出点什么不对劲,就是路医生好像很崇拜路阿姨,不过,作为妹妹来讲,崇拜事业有成、雷厉风行的姐姐也没什么不对,你说对吧?”

这让蒋声言更困惑了,“如果真是你猜的那样,我更担心棠警**官。”

“棠警官不能技能点都点在事业上了吧?”

“反正我觉得棠警官不能再被辜负了,再被辜负,那再坚强的人也要碎了。”

不过蒋声言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路星烁都决定往前走了,就不要再用有色眼镜去看待人家。

“你干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沈之忱抬手轻抚蒋声言的面庞,不解和担忧都化作心头顿顿的疼,她觉得蒋声言有时候确实是太过小心了。

蒋声言窝进沈之忱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讲:“如果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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