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
现实里的声音和脑海中的声音重合起来，叶初阳回过神，把手机放回桌子上。手机停留在微信的界面，置顶聊天框下的第一条消息，来自左茉：[我要结婚了。]
叶初阳没有回复，四指横穿马克杯的杯柄，掌心被杯壁的热意刺得有些微微发痒，他把杯子举到嘴边，轻啜一口。
“这么突然？”
“哪里突然了，”黄准笑道，“我们都几岁了，换个动作快点的，孩子都有了。”
“也是。”叶初阳也笑笑，他高中毕业就离开了枫城，每年回来一次，见见旧友，访访亲戚。每次都能听到一些新的八卦消息，谁和谁毕业就分手了，谁和谁高中的时候话都没说过一句，在本市上了同一所大学，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还没毕业就订婚了，消息都是来自眼前这个人。
小城市的圈子小，人情重，给每个不愿离开的人设定好了一步步的人生轨迹，什么年纪该恋爱，什么年纪该结婚，每个人沿着自己的轨道，按部就班或者洒脱不羁地走着，但总要翻过过往，开启新篇章。
黄准就是这样。
叶初阳不是。
“诶，”黄准碰碰叶初阳的胳膊，“你呢？”
“我？我的咖啡有点凉了，今天不喝第二杯了，一会儿还有点事。”叶初阳坐在这个小咖啡馆的最佳位置，面对着大落地窗，低头摆弄着腕上的手表，随口敷衍着黄准。
大拇指轻抚过表盘，表盘上是个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的卡通人物，一只黑色的大耳朵老鼠神气活现地站在上面。这根表带有些旧了，他心想，改天要去再换一根。
阳光透过拉下了一半的百叶窗，他的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睫毛很长，遮住了眼神，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再顺着笔挺的鼻梁往下，嘴唇是紧绷的，唇角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头发被下午五点的太阳渲染成巧克力色，有些偏长，反而衬得他的脸多出了一丝温和。
“你别打岔，你知道我问你什么。”咖啡馆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黄准也不在收银台守着，坐在唯一的客人身边絮絮叨叨。
“还想这么等着，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黄准见叶初阳没有理睬他，显得有些气愤，再次发问。
叶初阳这个位置好就好在阳光充足，视野开阔。他抬头盯着窗外，车水马龙绕着环岛在缓慢行驶。环岛的中央不像寻常那样，要么在中心岛上做一些建筑小品，要么是建一个喷泉再立一块纪念碑，而是种了一棵大香樟，枝繁叶茂，一辆辆汽车路过，带起的风吹得叶子窸窣作响。
黄准顺着叶初阳的眼神看过去，叹了口气，说：“这棵树要砍了。”
“什么？”叶初阳从愣神中恢复，“怎么可能，这树都多少年了。”
“哗”地一声，黄准把百叶窗拉高，突然直射的阳光刺得叶初阳眯了眯眼，很多年前，有人在同样的位置问了他这句话。
“这树都多少年了？”
叶初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嘴巴里还含着一根吸管，含糊不清地说：“香樟？不知道，好多年了，我妈说建这个环岛就是为了不砍树。”
“鬼知道多少年了，肯定比我妈年纪大。说是学校门口的交通环境太复杂了，要把这片环岛撤了，改成十字路口。”黄准的声音里满是抱怨，“那我这店名还算怎么回事！当时还是奶茶店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了。”
叶初阳从短暂的回忆里抽出思绪，黄准的这家咖啡馆叫香樟树下，就在学校和香樟树的正对面，以前他们上高中的时候，是黄准的妈妈在经营，卖的是奶茶甜品，几乎每个午休时间叶初阳都是在这里消磨的。后来黄准妈妈迷上了跳广场舞，黄准就把这家店接了过来，改成卖咖啡甜品，依旧叫香樟树下。
叶初阳勾了一下唇角，那颗小黑痣也轻轻一动，说：“那你就改名叫十字路下呗。”
“去你的吧！”黄准笑骂道，而后语气又认真下来，“说真的，他说他会回来，让你在树下等他，现在树都要没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对面的高中生们放学，我就打不到车了！先走了，劳驾收下杯子，明天再见。”
叶初阳拍拍黄准的肩膀，拎着包长腿一跨，三步就走到了门口，咖啡馆门上挂的风铃一响，他已经走了出去。
叶初阳拿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邮箱提示有新邮件，还没等他看清邮件标题，电话响起。
不用看了。
他滑动接听，叫了声：“妈。”
环岛对面，放学铃声打响，学校里立刻传来细细嗡嗡的喧哗声。其实回家只有三站地铁，叶初阳握着手机，转身朝人行道的树荫下走去。
“叶教授，我这几天不工作。”叶初阳打断对面的长篇大论，说道。
电话里的女声显得有些不耐烦，她面对学生时优雅知性的面貌总会在对上叶初阳时崩坏。
叶景鸿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话筒：“你这是什么话，你趁着年轻不多做几个项目要什么时候做，不会以为还可以像学生一样放暑假吧，你每天休息来休息去的准备什么时候晋升！”
叶初阳眨眨眼睛，“叶教授，您有空也关心关心我，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休息的呀。”见电话那头还要反驳，叶初阳还是立正挨打，“在外面呢，回去就仔细看邮件，你忙你忙。”说完不等那头反应过来就立马挂了电话。
手机又震动一下，叶初阳皱眉，想要直接关机，却发现消息是左茉发来的。
[我们说好的，我要结婚了。初阳哥，你别等了。]
叶初阳站在原地，看着那条微信，还是没有回复。
他点开那个一直置顶着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对方发的，
[你也顺利。]
时间是十年前的6月9号。
他编辑一条消息：[小茉要结婚了。]
不出意外，红色感叹号，发送失败。
顺手点下删除，他从树叶的缝隙里抬头看了看，又是一个夏天。
今天天气真好。
叶初阳最后还是没有打车，不过三站路的距离，他慢慢地走回了家。
路上看到了和主人一起散步的小狗，趁着下班高峰期之前一边唱歌一边工作的洒水车，还有路边水果店的老板看着太阳快要下山，正收着撑在门口小摊上的遮阳伞。
在一个普通的6月初的工作日傍晚，叶初阳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色T恤和水洗色的牛仔裤，背着双肩包，踏着一双帆布鞋，走在这个虽算不上破败，但是古老的小城街道上，像以前无数次走过的那样。
他略略地走出了一身薄汗，想着赶紧回家冲个凉。十年前，随着叶景鸿的工作变动，他和叶景鸿一起搬家到禾岛。叶教授是个工作狂，每天除了去各地开会就是泡在实验室，不要说故地重游了，就连现在的家也不常回。枫城的房子没有卖，他每年回来一周，都是住在这里。
小区不算大，更不算新，连电梯都没有。
老小区的管理不严格，守在门口的门卫大叔十年前就是可以被称为爷爷的年纪，他是退休再就业，也住在这个小区里，算起来是小区邻居兼门卫。优点是可以认出上至80岁下至3个月大的住户，缺点嘛，黄准说过：“我要是个贼，半夜溜进小区传达室里吃个泡面，这门卫爷爷都不一定能醒吧。”
“小叶回来啦！你有个快递在传达室，我下午给你签收的。”门卫大叔见他回来，端着饭碗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好嘞，谢谢叔叔。”叶初阳示意大叔接着吃饭，径直走进传达室自己翻出快递拿走。
“和我客气什么，你这孩子。”他指了指一旁的快递领取单，“在这儿签个字。”
在叶初阳签字的功夫，门卫大叔和他闲聊，“诶，你家对面那房子，好像租出去了。”
叶初阳笔尖一顿，“是吗？”他把写歪的字划掉，重新写了一遍。
门卫大叔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是啊，今天下午上去了个小伙子，拎了个老大的行李箱，我特批的他坐的出租车开进小区。”
“这样啊，”叶初阳扯了扯嘴角，指了指自己签好的名字，“叔叔那我先回去了。”和门卫大叔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传达室。
二单元402。
叶初阳冲完澡，毛巾搭在还湿着的头发上，他打开冰箱，在一众苹果橙子梨中掏出一罐可乐。这些都是黄准给他准备的，知道他每年都会回来住一周，每次都会提前给他备上。
叶初阳拿着可乐走到阳台，一口气喝了下去，紧攥着易拉罐的手指因为残存的冰凉微微发抖。太阳还剩微微的余亮，初夏傍晚的风轻吹过来十分惬意，立在阳台一动不动的人眼神穿过晾晒的衣服，对着隔壁的阳台发起了呆。
手机震动的声音将叶初阳从回忆中拉起，他走进房间拿起手机一看，是左茉。他叹了口气，演练一般努力扬了扬嘴角，接起电话，故作轻松地道：“小茉，恭喜你啦。”
左茉还没出声，叶初阳听见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应该是他洗澡前点的外卖到了。
他一只手扯下盖在脑袋上的毛巾，另一只手将手机举在耳边往门口去。
“初阳哥……”
电话里是左茉欲言又止的声音，叶初阳很是无奈，但并不接腔。经过餐桌的时候不小心带倒了一把椅子，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滚到地上，一声脆响。叶初阳踮着脚小心绕过，想先把外卖取进来。
拉门、弯腰，拎起外卖袋子，对面的大门正好打开。
叶初阳下意识抬头，撞进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眸。
明明还是6月初，却有一万只知了钻进了他的脑海在疯鸣。
对门新搬进来的人，是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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