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南在十年前就是叶初阳的邻居。
下午五点的南方小城，刚刚下过了一场雨，反而更是热气逼人。太阳从层层叠叠的云层里钻出来，要落不落地挂在天上。
靠近火车站的小广场，小吃摊贩已经陆陆续续出摊，一辆辆电动三轮车有条不紊地开向自己常占的位置。小广场上的地板湿漉漉的，有些地砖已经松动，要想从这种地方全身而退，难度不亚于最高级别的扫雷。
“哈……”叶初阳怀里抱着块速写板，正好踩上了一颗地雷，混着油污的泥水滋到他的白色帆布鞋上，他叹了一声，“还好穿的不是新鞋。”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年认命般掏出纸巾，一边嘟囔着，一边蹲下擦起了鞋子。
实在是擦不干净，他也不执着，干脆利落地放弃，直起身往车站外的垃圾桶走去。
叶景鸿今天在实验室加班，叶初阳是来解决晚饭的。
在叶教授的生活里，工作和学习大于一切。
叶景鸿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之后为爱北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叶景鸿出身的禾岛是一座比枫城更南的海滨城市。枫城虽然不大，但是是周边几大省的交通中心枢纽。一所在国内外都排得上号的生物化学研究所，就挂名在枫城大学之下。叶景鸿结婚之后定居枫城，在这里学习，后来留所工作，已经有快二十年了。
叶教授是个大忙人，最近还升任了副所长，整天泡在研究所里。叶初阳从幼儿园到高中，吃过最多的饭就是研究所的食堂。就像今天，午饭吃的是研究所食堂的鸡汤细面，打饭阿姨笑眯眯地在他碗里藏了一个鸡腿。
叶初阳吃完饭和刚脱下实验室白大褂的叶景鸿打招呼，告诉她晚上不过来，晚饭会自己解决，叶景鸿只是点点头，抽空掏出手机给他转了一笔钱。叶初阳看了看账户里的余额，当即决定不回家，转道沿江路。
沿江路在枫城大美术学院的后门，是枫城艺术家们的聚集地。从前叶初阳父亲的工作室就在这边，这里曾经是叶初阳消磨时间第二多的地方。但是在他离开枫城后，叶初阳就被明令禁止再去沿江路。
叶景鸿给出的理由是：学画画的没一个好东西。
叶初阳在沿江路待了一下午，直到肚子叫起来才不依不舍地离开。
巡视小广场一圈，他爱吃的炒面还没出摊。
应该是刚有几辆车到了站，车站忽然涌出了一大群人，小广场上的黑车司机纷纷出动。
“拼车了，拼车了啊，去市中心的一人十块！有没有人去市中心！”
“小伙子你去哪里？我送你去。”
“诶！往这边看嘞，去西区的还差一个，马上就走，上车就走了啊。”
因为饿肚子而有些许敏感的少年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并不感兴趣，他躲避人群走远几步，眼神还在搜罗着炒面摊。
人潮散去，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有一阵骚动，叶初阳回身看去，看见有个人被几个黑车司机团团围住，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正紧紧地抓住行李箱把手，生怕被挤倒。
“诶，小伙子去哪里，我这里还差一个就走。”
“坐我的坐我的，我的车开空调的！”
“是不是来旅游的啊，我车上有美食攻略，上车我拿给你啊。”
叶初阳正要离开，倏忽和处在纷乱焦点中的那人对上眼神，看见他眼睛一亮，举起那只空着的手，说：“不用了，我朋友来接我了。”
而后一边说着“借过”一边朝叶初阳的方向走来，叶初阳下意识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还没等他转过头，方才见过的那只手拉上了他的手肘，他错愕看着自己的胳膊，手的主人却自顾自带着他走。
“总算找到你了。”
叶初阳立刻反应过来，反客为主地揽上那人肩膀，故意大声道：“你动作也太慢了！”
那些黑车司机见状，便也一窝蜂地散了。
叶初阳带着那人走远一点，松开他的肩膀，这才站定看他。
白色连帽卫衣的袖子撸到小臂上方，黑色短裤，头发有点乱蓬蓬的，皮肤确实很白，可能是因为方才的一番折腾，额头和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珠。
“不好意思啊，”那人随手擦一下额上的汗，“实在是太难脱身了。”
声音很好听，叶初阳想。
鬼使神差的，既不是问候，也不是回复他的道歉，叶初阳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你不热吗？”
“……啊？”
“哦，我是说，没关系，那群人确实很难缠。”叶初阳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下雨还这么热，”他礼貌地笑笑，朝叶初阳伸出一只手，“谢谢你，我叫左南。”
叶初阳心想，还怪正式的……
还是握上了那只手，“叶初阳。”
炒面摊老板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叶初阳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叶初阳撂下句“我先走了”，急忙忙追着炒面摊老板的三轮走了。
左南并没有多大反应，他目送那人飞快离开，站在原地，拿出放在书包夹层里的手机。
既然到了，应该报个平安。
他先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尖的汗。
这里的天气真的很热，在他来的那个地方，如果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就算是夏天，也会立马降下温度。如果在海边，傍晚的海风吹过，甚至还会有些凉意。
他看了眼时间，马上就要下班了，这个时间会不会有些打扰。
左南捏紧了手机，还是拨通了电话。
铃声响了一阵，终于被接起。
“喂？小姨。
“嗯……刚到。
“好，再见。”
看来这个时间真的不合适，左南想，他还剩一句“注意身体”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挂断了。
“你不知道怎么走吗？”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左南低落的情绪。
是刚刚那个男孩，瘦瘦高高的，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半长的牛仔短裤，看起来简单又清爽，就是脚上的白色帆布鞋头有一团晕开的灰色污渍。
叶初阳左手拎着一碗打包的炒面，右手是两个塑料杯装的绿豆冰，杯身上还冒着细细的水珠，一看就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
“给。”叶初阳把右手举到左南的面前，说。
左南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说道：“谢谢。”
“五分钟谢两次了，”叶初阳无所谓地点点头，“你要去哪儿？”换了个句式，重新问道。
去哪儿？
左南想说不用麻烦了，看着手里的绿豆冰犹豫一下，还是打开备忘录，那里记了他要去的地址。
五分钟后。
“你真的要去这个小区？”
叶初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司机为了节省油费没有开空调，四扇窗户大开，叶初阳为了让左南听见他的问话，靠近他喊得很大声。
左南正襟危坐，一只手抱着书包，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车顶扶手。
叶初阳笑得很真心，“不用那么紧张，没多远。”
叶初阳住的小区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枫城大的家属楼，三十年前是公有住房，产权归枫城大学所有，是提供给教职工的住房。后来枫城大搬到了郊区，这个靠近市中心的老小区迅速被认购，但是小区里的居民基本还是枫城大的教职工。
于是在左南给出和他同一个小区的地址时，叶初阳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个小区怎么还住着他不认识的同龄人？
说来有点像自夸自擂，但叶初阳自认为，自己从小就是小区里最受欢迎的存在。证据来自于叶景鸿天天加班不在家，满小区的小朋友在吃完晚饭之后都会聚集到他家，因为他们家的电视从来不需要调到新闻频道，可以一天到晚播动画片。
小学生叶初阳每天放学直奔研究所吃饭，还没等他走到小区门口时，就有一堆小朋友翘首以盼他的归来，然后他小手一挥，“千军万马”就跟着他挤上二单元的楼梯。
所以，左南的出现是让人意外的。
出租车很快就停在了小区门口，车站离得并不远，只不过叶初阳在看见左南那个他觉得他缩缩身子也能躺进去的大行李箱，和左南热到快要昏迷的脸色之后，果断地拦了一辆出租，并且坚决要求打表。
只是下了出租的左南脸色看起来比刚刚更差了。
“诶，”叶初阳扶了一把差点跌倒的左南，“有那么夸张吗？”
左南摇晃两下站稳，没有说话，长叹一口气。
叶初阳和司机合力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拖出来，决定送佛送到西。
问道：“哪个单元？”
“哎呦，是小南吗？”
头顶传来一声惊喜的问候。
叶初阳和左南双双抬头。
“刘阿姨！”
“姥姥。”
两声问候重叠，叶初阳又张大嘴巴。
不会吧。
这也有点太巧了吧！
叶初阳站在自家门口，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早就凉透的炒面，望着对面敞开的大门里忙碌的两个身影。
他从火车站捡到的走失儿童，住进了他家对门，成了他的邻居。
这个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对上刘阿姨的眼神，叶初阳忙从炒面碗里抬头，眯着眼睛笑了笑。
刘阿姨拉开自家的防蚊纱帘，看着叶初阳很是高兴地道，“我昨天还跟你妈妈讲了的，我有一个小外孙要过来住，拜托你妈妈帮我照看照看的！”
从叶初阳有记忆开始，刘阿姨就住在他们家对门，是他们最亲近的邻居。叶初阳小的时候，只要叶景鸿加班，他基本都是在刘阿姨家的沙发上睡着的，等叶景鸿深夜归来，他再揉着眼睛跟着妈妈回到对门。后来刘阿姨家添了孙辈，便搬走去照顾小孩，走的时候，叶初阳还掉了几次眼泪。
“没想到你们已经碰上了，”刘阿姨还在欢喜地说着，“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哦。”
叶初阳干脆走到对面，带着点期待：“阿姨，您要回来住吗？”
“小孩还没上幼儿园，离不开我的呀。”刘阿姨爱怜地摸摸叶初阳的头，又回头看看忙碌收拾行李的那个身影。左南把长袖卫衣换下，穿了一件黑色T恤，暖黄的灯光洒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莫名让人觉得很有距离。
“你们两个小孩，真是两个一样的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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