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仓死了。
尸体抬进来的时候,纪川刚刚以陈满仓次子陈文的身份,向母亲张翠介绍过自己三位“朋友”。
他对张翠道,这三位都是他在外云游时结交的江湖侠士,现下想来家中暂住。
张翠很是宠爱这个“云游归家”的次子,又是家中做主的人,满口答应下来。
虽是“三位朋友”,但她一双眼睛简直要黏到苏雪柳身上,一边看,一边笑得满面桃花,又拉过王妈,主仆二人简直喜上眉梢,迭声道:
“唉哟,真是好呀!米先生说的事,这不就有着落了吗?”
正当二人欢庆之际,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有个红脸汉子连滚带爬冲进院中,竟直接以跪姿趴到张翠脚边,放声大哭起来:
“满仓嫂,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一时冲动,我明明手上收着力的,谁知道满仓、满仓他……”
张翠还未从喜悦的余韵中抽身,看着跪在自己脚边嚎哭不止的男人,面上茫然。
陈满仓的尸体随红脸汉子而来,像是一只被扔出仓房的坏苞米,张翠疑心它甚至在半空中飞翔了一下,接着扑通落地,正降落在她脚边。
陈满仓是她的丈夫。
她弯下腰来,细细端详尸体,从眉到眼,从眼到鼻。
认不出来。躺在脚边的丈夫,令她感到十分陌生。他从额头直到鼻尖,半张脸都被什么拍过一样塌陷下去,嘴张得很大,好像还含着句尚未出口的脏话。
张翠蹲下来,对着陈满仓圆瞪欲裂的眼睛,呆呆的说不出话。
“满仓嫂,你节哀!”
有个胖妇人,伙着七八个村民气势汹汹进了院子。
方才正是她一路揪着红脸汉子,直送到张翠眼前问罪。
红脸汉子涕泗横流:“满仓嫂,我真没怎么动手啊!不过是、不过是……”
“死铲!”胖妇人猛喝一声,怒道,“你骑在满仓身上,一拳拳下的都是死手。最后竟然举起锹子,把他脸都打烂了!还在狡辩?”
张翠复又站起身来,被村民簇在中间,呆愣地眨了眨眼睛。某个瞬间她忽地意识到地上横死的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夫君,这才终于如被神启般行云流水地动作起来,拨开村人,飞身扑到尸体上,大放悲声:
“满仓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呀——!”
“妹子!”胖妇人见张翠哭得快要昏死过去,更是怒从心头起。
她指向地上还在撒泼打滚的红脸汉子,大喝一声:“乡亲们,就是他,为了抢坟地,打死了族长的独生儿子!”
众人闻言纷纷提拳而上,团团围住红脸汉子。
他的哀嚎声瞬间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说是迟那时快,几个老少不一,面庞粗壮,一看就是红脸汉子亲人的男子也闯门而入,高喊着“你们做什么!”,便和围殴红脸汉子的村民扭打在一起。
一时间,院中恸哭的,惨叫的,怒吼的,种种声音全都交织在一起,真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句:“米先生来了——!”
话音方落,院中瞬间寂静。
连似乎悲伤得不能自已的张翠,都收放自如地将恸哭转成抽泣。
院中跨进一名蒙眼男子。
他穿着一件灰扑扑打满补丁的旧棉袍,腰间缀满五颜六色破布条缠成的流苏,流苏间还裹着一串已辨不出本来颜色的、黑黢黢的铜钱。
这身打扮潦草得异于常人,却比乞丐多出三分体面。
标准的神棍。
可这神棍却以白绫缚眼,绸缎下的面庞极为苍白瘦削,单看脸,倒像是哪处神仙洞府出来的修士。
他分明看不见,步伐却迈得极稳,精准地停在尸体三寸之外。伸手一抚,令陈满仓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转向张翠的方向:“照规矩,停灵三日。三日之后,问米,摆席。”
“诶。”张翠抹抹眼泪,点头答应。
米先生又朝外挥挥手。
方才还打作一团的众人见他手势,竟然听话地鱼贯而出,全数离开了族长家。
不知何时,张翠已经完全收住了眼泪。
掩藏不住的喜悦,再次从她眉眼中迸射出来:“米先生,正要请您过来呢。你看看,阿文的朋友里,正有个外乡小姑娘。咱们陈家村多少年都没有姑娘嫁进来了?十五年来头一桩!还是给我家阿大冲喜,哎呀呀,这不是喜上加喜么?”
米先生语气颇为冷淡:“但陈大父亲去世,要么赶在热孝期内成婚,不然,便只能等三年守孝期过了。”
“知道的呀!”张翠满不在乎,“人家小姑娘人都在这里了,明日便可完婚!到时候,还能赶上守灵。这一嫁进来,便全了孝道,这真是,往哪里再去找第二桩这么好的婚事?”
张翠高兴得原地转了两圈,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道:“等等,八字!外乡姑娘虽好,可万一命格晦气,冲撞了我们阿大,还是要不得。”
说罢,一把钳过苏雪柳:“快快,将你的生辰告诉米先生。——啧啧,手这样细嫩,不会平日里什么农活不做,是个懒东西吧?”
苏雪柳根本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任她摆弄。
直到被张翠钳住,叫她说出生辰八字之时,她才猛然意识到,那个被当做一件玩意儿,被张翠和米先生一来一往商量着去向的,竟是她自己!
他们甚至没想到她有不愿意的可能,只自顾自说着天下再没有第二桩这样好的婚事,甚至已经将她当做陈家的奴仆,开始挑剔她“是个懒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
几乎在张翠抓走苏雪柳的瞬间,方奕然怒喝一声,就要从她手中抢人。
却被谢珣一把摁住。
活人村靠身份认人。而且宗族盛行的地方,礼法亦森严。现在苏雪柳被单方面认为是陈家的媳妇,若方奕然贸然行动抢回苏雪柳,陈家转瞬便能给他们扣上无数“人伦”与“礼法”的罪名。
“你拦我?”方奕然不可置信瞪向谢珣。
“有些事我来不及细说,但你这样行不通。”谢珣迅速解释,“别担心,我去将小师妹换下来。”
那厢,米先生已阴阴笑了一声:“不愿给八字也无妨。摸骨也是一样的。”
说着,出手如电,就要去抓苏雪柳的手!
电光火石的刹那,谢珣横进二人之间,被米先生攥住了右手。
这个白绫缚眼的男人手冰凉绵软,极为细滑。这种细腻已经超出成年人的范畴,简直像是生生剥下一层皮后,新长出的皮肉。
米先生停了半晌。那缚眼的白绫之下,似乎正迸射出淬毒般的眼神,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谢珣掌骨捏碎。
可是最后,他还是只能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很、好。不仅和大少爷命盘相称,还很旺家中运势呢。”
张翠就像没意识到“儿媳妇”换人了一般,挨挤过来,亲热地将他左手握在双手之间,不住地抚摸着。
赌对了。
活人村,身份高于一切。
张翠扯开嘹亮的嗓门,吩咐王妈收拾出几间厢房,让贵客好好休息。
王妈也高兴得不得了,中气十足应了,跑走时跟一阵旋风似的。
谢珣拉着尚且茫然的苏雪柳和方奕然,同纪川往厢房走去。
米先生已经离开,陈满仓的尸体还硬邦邦横在院中。
张翠正喜不自胜,冷不丁被尸体绊了脚,狠狠一踢,接着啐了一口,咒骂起来。
“死了还横在这里挡我的路,真晦气!哼,让你嫖,让你赌,让你打我……现世报咯。铁锹砸脸?该!现如今阿大要娶新娘子,阿文也回来了,我有三个儿子傍身,后半生可不要比那仙女娘娘还安逸么?米先生怎么要盖上你的眼睛呢?你该好好看看,你死了,我有多快活!”
走廊中的四人虽法力尽失,但耳力到底比常人强些,将张翠一番心底话尽收耳中。
她方才哭得那样悲痛欲绝,仿佛天都塌陷一块,全是装的。
“她被她那恶心丈夫磋磨半生,还是不得不在别人眼里装深情厚谊,关起门来才敢说真话。”苏雪柳愤愤道,“这样的可怜,吃起别的女人来,亦是眼都不眨,骨头都不吐!”
几人沿着廊走,穿过三进院,才到厢房。
族长家的宅院,竟是这样地深,深得像座牢笼。
方奕然得谢珣提醒,等到王妈离开后,才进苏雪柳厢房安慰她。
谢珣和纪川仍在门外徘徊。
院中几株美人蕉开得极艳,却因日头毒辣,花叶边缘都微微地皱缩起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站了许久,直到日已西斜。
暑热褪去,天上天下只剩寂寞的蝉鸣。
“你要做我哥的冲喜新娘。”纪川站在谢珣身侧,同他一起瞧着院中的美人蕉。
“嗯。倒是个好机会。”谢珣没意识到纪川换了称呼,俨然已将自己当成陈文,“看张翠和王妈的反应,便知道冲喜新娘在陈家村里举足轻重。这个身份很好,会让我们得到足够多的线索。”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纪川轻声问道。他的声音低且慢,像某种无知无觉的引诱。
“何事?”
纪川极目远眺,见夕阳缓缓沉落到被院墙遮挡,像被炭灰色墙檐吞吃入腹:
“我哥缠绵病榻,不良于行。到时候,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啊……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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