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孝期娶亲,按礼不能大办。
一般婚礼都在黄昏举行,陈大娶冲喜新娘的时辰却定在正午,也是为了避开正经吉时,力求低调。
是以,不到五更天,王妈和一名圆脸喜婆便冲进谢珣厢房,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从床上薅了起来。
其气势之盛,威风之烈,竟似万军丛中生擒敌方主帅一般。
谢珣困得东倒西歪,一双眼睡意朦胧,只见眼前王妈和喜婆忽地合二为一,又忽地一分为二。
他昨夜跟踪苏郎中前往坟地,今夜鸡还没叫又被唤醒,原主本就五脏有缺,又一朝法力尽失,哪里受得了这连番折腾。
他模模糊糊地想,又无须走山一程水一程的迎亲路,不过前院倒后院的功夫,需要提前三四个时辰起床梳妆打扮么?
不过很快,谢珣心中疑窦便被开解。
喜婆先是端来盆水,用溺死小宫女般匠人手法将新娘头颅按进水中,美其名曰为他浣面。接着捻来根棉线,极为缓慢地、几乎是一根一根绞下他面上细小的绒毛。
与此同时,王妈肃立一旁,宣读“圣旨”。
谢珣没成过亲,更未做过新娘,却觉得寻常人家必不会使这些折磨人的零碎手段。
否则,新娘子又不是傻子,早就闻风而逃,还有谁愿意跟男子成亲呢?
张翠昨日表现得很满意这个新娘,一是因为久未出现的外乡女孩儿嫁进她家,令她面上十分有光。二是因为这个“新娘”出现得很是时候,若再晚些,她的长子恐怕就要病得撒手人寰了。
可站在陈大母亲的立场上,她对这个新媳,却又是千般不满、万般挑剔,觉得哪里都配不上她那个缠绵病榻的宝贝儿子。
所以特意嘱咐过王妈和喜婆,要给他立威呢。
这样的把戏简直无聊至极。
张翠将她那短命鬼儿子看得如珠如宝,想要将新娘揉圆搓扁,殊不知这新娘早已将一开始的小女孩掉包。坐在妆镜前的,却正是修真界百年来最为令人齿冷的头号毒瘤,命格再不济,也该是个天煞孤星。恐怕刚跟陈大打个照面,便要将他克死。
喜婆见他走神,心下不快,手上用了巧劲。棉线分成两股,拧起人颊上一丁点软肉。见那人毫无反应,又再加力,竟仍不奏效!
她心下狐疑之际,却见新娘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听着呢。”
这点痛对谢珣来说极轻极微,却又恰好足够打消他悄悄补觉的念头,令他清醒着听完张翠颁下的“圣旨”。
这些叽里咕噜的条条款款宣读起来,竟比《恨海情天》还要冗长,比一唱三叹的诗歌还要回环。
直至天光大亮,鸟雀啾鸣,来来回回只说了两大主题:
其一,做个好奴才。要做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奴才,做端茶倒水洗脚搓背的奴才,做既要聪明伶俐、又够谨小慎微的奴才,做唯张翠马首是瞻、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的奴才,做肩负起照顾陈大余生之责、任劳任怨九死无悔的奴才。
其二,不要偷人,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姑娘是没见过当年的惨状。那林氏呀,不守妇道,同一私塾先生勾勾搭搭,最后,纸包不住火,男的被打死,女的浸了猪笼咯!”
王妈语调高昂,仿佛这是件令她骄傲的事。
“她叫什么名字?”谢珣问。
林氏。私塾先生。
那不正是陈家村族学中的幻影么?
“问这些做什么,不嫌害臊。”王妈颇为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喜婆却手下一停,低喃道:“林昭。她叫林昭。”
“我就说女孩子家家的,起‘昭’这样大的字,哪里压得住?”
喜婆终于净完面,一根棉绳绞来绞去,绞得谢珣脸上红痕累累。她一见,暗道不好,忙用厚厚铅粉覆上,嘴上仍旧不停:
“不过我说,那丫头也挺可怜,被她那个酸书生的爹害惨咯。图什么光明灿烂,偷了男人的名字来给闺女,又教她读书认字,这样的女人还怎么安分?”
“听说她早前已跟父亲的学生定下婚约,都快过门了。结果父亲突然撒手人寰,只能卖身葬父,嫁给那个陈疯子做新娘……同她有一腿的私塾先生,本来就是她的未婚夫,这也真是,造化弄人……”
喜婆越往下说,话里惋惜之意越盛,整个人似乎陷入一场回忆,王妈瞪她好几眼,她都恍然未觉。
她记得那女孩儿。并不怎样漂亮,给的红包也寒酸抠搜,出阁前手中还捧着本书看,装模作样,没一丝妇人该有的端庄贤惠。
喜婆想她该是很讨厌林昭的,当年甚至因为收到的红包太微薄,背地里同人骂了林昭好几天。
可如今想来,却觉得……
“做什么,做什么?”王妈见这喜婆走神,叫也不应,急得去打她的手,“你自己看看,给新娘子化成什么样了!”
喜婆这才回神,往镜中一望,惊声道:“呀!”
又准备拿铅粉继续往脸上叠,却因手忙脚乱,打翻了粉盒。
谢珣观镜自照,见镜中人半边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半边脸白得像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的老鼠,心道,不错。阴阳脸,寓意十分吉祥,预示我今日就要克死陈大,令他从阳间跌落阴间。
冲喜冲喜,顾名思义,自然是要冲走喜事。
只是太丑了。
“洗了吧。”谢珣说。
喜婆像听错了,狐疑地看了谢珣好一会儿。
她正举着盒胭脂,准备往人脸上抹。虽不能尽善尽美,但好歹两边对称。再说,新婚之日不着妆容,多不吉利?
“洗掉。”谢珣音调笃定,不容置疑,“时间快来不及了。发还未梳,嫁衣也没有穿。素面成亲,总比顶着两个猴子屁股,衣冠不整地出阁要来得体面吧?”
喜婆心下一合计,也是此理。于是忙取了布巾将人脸上滑稽浓艳的妆容尽数抹去,接着用尽浑身解数,恨不得一人分成八瓣,给谢珣盘发、挽髻、戴金钗,又满头大汗地给他套上华丽繁琐的婚服。
这套婚服是张翠早就为陈大准备好,给他的冲喜新娘穿的。
华美得像是件陪葬品。
本该从旁协助喜婆的王妈,见谢珣自作主张洗掉妆容,气得一跺脚,扭头给张翠告状去了。
喜婆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直到迎亲队伍已至,她才终于给人戴上盖头,搀着谢珣出了院门。
院中一小支吹吹打打的队伍。唢呐手鼓起两腮,吹得分外卖力,将笛声全然盖了过去。吹笛人见状羞恼起来,干脆罢手不干,悄悄和鼓手交头接耳,问何时吃席。
“这家热孝期呢,成亲不摆席。过两天来吃满仓叔下葬的豆腐饭吧。”鼓手颇为恬然自得,两只棒槌炒菜一般来来回回滚着鼓面。
吹笛人心生不满,低声骂道:“干啦!死铲。”
纪川立在门口。
谢珣走出门,从红盖头下看去,只能见到那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他假装被门槛绊得歪倒,纪川会意,伸手扶他,他趁机在纪川手心写了个“林”字。
传递消息的机会一瞬而逝。有人递上牵巾,叫他们分别握住两端。
红色绸缎中间簇成一朵重瓣大花,剩下的两端被二人分别握着,将他们分开三尺。
两人走过三进院,到了前堂。
婚礼未宴宾客,只请了位音色嘹亮的傧相,高唱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唱词一罢,鼓乐声再度欢腾起来。腾腾唢呐声中没人说话,任凭身着喜服的二人直愣愣站在堂中。
约莫奏了一炷香时间,坐在堂上右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敲八仙桌,沉声道:
“好了。”
奏乐声停下。
老人——也就是陈家村族长、这里的一家之主——满意地环视一圈因自己而出现的沉默,一挥手说:
“送新娘上轿。”
下首的张翠迟疑道:“一会儿到了午后,有人来吊唁,还要新娘子帮忙打下手呢。父亲,您看这个轿子我们是不是就不……”
“胡闹!”族长一拍桌子,“祖宗规矩怎可废弃?”
张翠立刻噤声。
有人抬上一只大竹筐摆在新娘面前。那新娘却像不解其意般,并未动作,只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一时间,堂下无人言语,陷入一片寂静。
族长享受这种因自己权威而产生的、话语的真空。
他颇为自得地眯起眼睛,将二郎腿从左边换到右边,一双小眼睛在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身上扫视而过——
从拜堂开始,这新娘子一直处变不惊,倒算令他满意。
一直以来,族长都想为家中迎娶一位城里来的大家闺秀,以匹配他们老陈家的门楣。
他的儿子陈满仓娶了邻村富户的女儿张氏。张氏来时,陪带二十抬嫁妆,还有一个自幼伺候她的王姓丫头。这样的派头令全村艳羡,族长当然很是得意一阵。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张氏虽然手脚勤快,却逞管事之利,在家中大包大揽,目无尊长。
兼之这位媳妇虽嫁妆丰厚,却大字不识一个,更是令他不满。
他们老陈家可是耕读传家。老太爷的太爷正经八百在京城做的官,到了他这一支,虽不入仕,也是一族之长,管着乡里祖宗祠堂钥匙的!更别说他陈实还有秀才的功名傍身。若非这陈家村暂且出不去,自己老当益壮,早也考上举人了。
真论起来,难道不是张氏高攀了他家这书香门第么?
只恨这张翠持家无能,没管好陈满仓使他染上了赌瘾不说,家中境况也是江河日下,竟到了靠嫁妆贴补家用的程度。
举家靠着外姓人的陪嫁来维持花销,本来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银钱亏空,明明都怪张翠经营不善。可她典卖自己嫁妆的举动,却使他们老陈家全家蒙羞。
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族长心中生出许多怨怼来。心想自己的孙媳妇,定要是知书达理、千依百顺的大小姐,可不能再找张氏这种鄙俗村妇了。
而眼前这位新娘,虽然人高马大不够婉约,但行事大方,想必出身不俗。
念及此,族长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开口打破沉寂:
“不懂规矩,原该罚跪祠堂三日,念在新妇是外乡人,便免了这一次。由老夫来说说这‘新娘坐轿’。”
“倒也简单。不过是拜堂礼成后,新娘坐在筐中,叫人抬到新房门口,等坐够半个时辰,再由新郎抱入房中。竹筐方底圆口,寓意‘无规矩不成方圆’。守规矩的姑娘,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
那竹筐的底边做得不大不小,勉强能容纳一名成人蹲坐其间。
但筐壁却浅,若要站着,一个重心不稳,就会跌出筐去。
所以,“新娘坐轿”这个名字倒恰当:只能半蹲半坐,还要被抬在半空,摇来晃去,视线也全被盖头遮住。
然后继续蹲坐着守在房前,等待所谓的丈夫前来拯救。
如同待宰羔羊。
谢珣一动不动。
倒不是在同谁较劲。
面对如此荒谬的要求他大可以直接掉头走开。
可是——
那股杀意,又出现了。
被盖头染成鲜红一片的视野,和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景,逐渐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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