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有问题。”
走廊里幽暗无人,谢珣悄声开口。
“宁州的传统里的确有‘问米’一式,但那只是同死人魂灵沟通的术法。可米先生俨然婚丧嫁娶什么都管,村里人对他极为崇敬。太崇敬了。我在想……啊?”
纪川忽地将他掂了掂,抱得更紧。
廊砖延伸向前,斜斜地换了角度。纪川抬步进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低头道:
“太黑了,怕你掉下去。”
“好。”谢珣没问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想,既然活人村可以‘往事重现’,那么我们也可以看到米先生的过去。还记不记得在私塾中,我说这里不是迷阵?”
纪川说:“那时你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陷入接连的亲吻之中。
“对,”纪川意有所指,谢珣却没察觉,只道,“迷阵者,与世隔绝,易进难出。可是活人村不仅同外界分离,连时间也有问题。往事无法消散,而是永远地留存其间,当有人做出相同举动时,对应的往事画面便会浮现——”
“这是绝煞。”
绝煞者,怨气淤积之地,生魂离体之时。
此为芥子宫藏书阁中《九州邪术考》所载。
其实绝煞形成除了怨气淤积和生魂离体,还有第三个条件。
但是那一页被撕掉了。
“你看,现在有三位重要人物。林昭,米先生,苏郎中。按喜婆所说,林昭与私塾先生本是青梅竹马却被迫离分,最后双双横死于十五年前。他们冤屈而死,从此这座村庄便与世隔绝——刚好对应绝煞形成。”
“第二个是米先生。他是谁,为何在村中有这么高的威信,亦为关窍所在。更何况,他会问米,可以沟通阴阳使死人附身,不也正与怨气和魂魄有关么?”
“还有苏郎中。他的草庐里全是婴儿尸体,红线绑缚,要么镇压怨气,要么……”
“聚敛怨气。”
谢珣道出诸条线索,等待回应,却听纪川只是唤了他一声:“师父。”
“靠在我肩上,好不好?”
谢珣没动。
纪川没再要求,只说:“师父方才说话的语气,和从前教我的时候,真的好像。”
纪川说:“我十六岁那年,你说要把我送走,送到九华宗去。师父根本不知道九华宗掌教的冷酷真人是多么严苛。自己不讲几句,就要点人抽问,一旦答不出来,便骂人是笨蛋,还拿戒尺打人。我这样愚笨的弟子,师父连刺出一剑的角度都要细细同我讲清,怎么可能受得了冷酷真人这样的严师呢?肯定要给人赶出来的。”
“你哪里笨了。”谢珣皱了皱眉,“而且最后不也没走成么?”
纪川说:“我最怕不是上蜀山去被人骂笨蛋。我最怕师父不要我,把我丢下。”
“我没那个意思。”谢珣觉得徒弟好像话里有话,但又想不出是什么,只顺着他道,“那时候,似乎是为着什么因由,才……”
“师父忘记了么?”纪川楚楚可怜地说。
谢珣一时语塞。
到底为什么,他的确记不大清了。不过肯定事出有因。谢珣心说我也不至于那么刻薄,无缘无故就要赶人吧?
“记不起来就算了。”纪川轻声说。不知如何动作,谢珣只觉得摇晃了一下,头便靠在那人颈窝。
发间插着钗环,有点硌。
谢珣没推拒,也没再说话。
一时间,廊中弥漫的暗影里只有脚步声回荡。
纪川看着乖乖倚在自己怀里的人,微微一笑。
既然师父不愿意彻底窝进怀抱里,那就故意翻出旧事,语焉不详地描述一番,装装可怜,师父一下子就觉得于心有愧,什么都顺着自己了。
这算是耍心机吧?不过,也是因为师父根本不在乎他,连被他按在榻间亲吻这种事都随便忘掉,才会让他有机可乘不是么?
那时候纪川十六岁。
谢珣不防着他,他就频频下山,四处勾连,寻找能帮自己复仇的势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他竟和清宵真人关门弟子高准搭上了关系。
高准想要掌门之位。然而九华宗掌门清宵真人修为已至大乘境,可谓当世第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只能依赖须弥山顶神使留下的秘法。
而纪川需要一个自己夺取须弥山印,登上仙尊之位后,帮他制衡各派势力的人。
两人一拍即合。
纪川所谋之事总算有了眉目,心下喜悦,在山下饮了许多酒,回到山上,却见谢珣竟然在等他。
等他……回家么?
他从未被人这样等候过。
夜色已深,房中孤灯一盏。
那人半撑着脑袋坐在桌前,睡意朦胧,长发披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衬得整个人水般轻柔。
灯下看美人,不莫如是。
“回来了?唔——”
酒意在二人唇齿间弥漫开来。
纪川见那人被自己压在榻间,发丝凌乱,面色茫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腔柔情,轻啄他唇角,问他:
“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那人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眼前情景的来龙去脉,良久才道:“你喝醉,认错人了。”
纪川没解释,问他:“你怪我么?”
谢珣说:“你先放开。”
他看上去竟然一点也不生气,或许是因为困倦而生不起气来,说话也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有点呆呆的。
纪川起了坏心思,一边一个扣住他手腕:“再亲一下就放开。”
“不行。”谢珣慢慢地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嗯……”
他说话其实已经开始糊涂了,一会儿说不行,一会儿又要纪川信守诺言。纪川当然捡喜欢的听,依言照做,片刻后分开,抵着他额头,看他湿润的眼睛。
烛火映在眼里,散成一片朦胧光亮的雾气。
“这是半下。”纪川解释道。
又接上一道更深、更长的亲吻,说:“这是半下的半下。”
纪川无师自通,几乎要著出一本《九章算术》来,谢珣欠着他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永远也还不完。
烛火一直烧着,那件披着夜中寒气的、发白的旧衣裳,慢慢染上温度,又被揉皱,成了水里的月亮。不知何时谢珣竟睡过去了,睫毛还在轻轻颤抖。
纪川感到极满足又极空虚。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师父的手捏起来是这么软,柔软而冰凉。
其实如果他那时再胆大妄为些,会发现谢珣全身都是冷的,冷得像已经死了,可是他到底没敢,只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很快天光就大亮,谢珣睁开眼睛,眼下有淡淡阴影,对他说第一句话:
“你想不想去九华宗读书?”
廊道尽头透出一丝光来。
有人站在那里,见纪川过来,抖着嗓子叫了声“二哥!”,然后便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小武。”
纪川从容自若,朝他一颔首。
吱呀一声。
纪川伸手推门,只剩下一臂绕过后背将人搂着,谢珣不得已搂紧了他的脖子。陈武一看,“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又叫了声二哥。
房门轰然洞开。
走廊朝北背阴,与之相连的房间自然朝南,光线明亮。步入其间,似乎从只有两人的不可言说之地重新回到尘世中。
房间里满是药味,同尘埃一起在光中曼舞,蒸腾成一股迫近死亡的气息。房中四壁挂着鲜亮的丝织挂毯,纪川走过去掀开床幔,将人放在床沿上坐定。
陈大就躺在床里侧,正睡着。
他睡得不安稳,嘴里吐着模糊呓语,肢体在织着五彩辟邪长生花纹的被面下形成扭曲的突起,一张枯槁的脸上,两条眉毛愁苦地纠结在一起。
俨然已经药石罔效。
谢珣听见响动,偏头去看,却见眼前红影一闪,遮盖视线的绸缎霎时消失。
纪川——在此间作为家中次子陈文——在长兄床前,掀开了他的新娘的盖头。
“二哥!”
陈武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那红绸飘飘,冲喜新娘循着绸缎飘动的方向不自觉望来。
他头上簪着赤金色的凤钗,两鬓被压出了微微的汗湿,一张脸竟出奇地素净,除了一点鲜红的口脂,未施粉黛。
看清的刹那陈武其实莫名松了口气,因为这人实在看上去温和无害,不像是会做出什么出格事的人。但是很快陈武注意到他口脂微微地化开了,那种染唇色的胭脂洇开,可能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伸出手指想要抹掉。
那一瞬间,他略略低眉,面上毫无表情,竟有种不合时宜的冷漠。在那种不为所动的、冷酷的神情下,口脂忽然显得艳丽扎眼,使那张温润安静的面庞,蓦地散发出一种冷艳的光彩——
“怎么了?”
陈武看见二哥伸出手去抵住嫂嫂的面庞,轻声问。
嫂嫂说:“你别管我。”
二哥用拇指捺去了他唇上的胭脂。
嫂嫂惊讶地抬眼看他,说:“做什么?——你快走吧!”
陈武看着嫂嫂抬眼看人的样子,无端端非常漂亮又非常令人恐惧。
新娘子好像觉得无所适从,低头去看袖口精致繁复的花鸟纹样,眉梢忽地浮现出一丝讶然的神情;床褥里陈大哼哼两声,挣动起来,好像要醒了。
“我看到了……”
谢珣压低声音说。
此时此刻,看到袖口花纹的一瞬间,过去的画面再一次降临。
门边,陈武破罐子破摔道:“二哥。那一天……我看到了!”
二哥终于抬眼看他——陈武悚然地意识到在此之前二哥一直凝望着嫂嫂。
“出去。”
二哥的眼神只在他面上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又落向嫂嫂的发梢,他伸出手去替新娘解下繁复的金钗,头也不回地吩咐陈武:
“把门关上。”
引用:“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荀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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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灯下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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