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金梳喂,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我有一把银梳喂,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昏暗的房间里,织机嘎吱嘎吱响着。
夜半清寒的月光从窗外斜照而入,照亮了唱歌妇人佝偻的背部,并由此而上,积蕴在她花白的发间,变成了松枝上酿着的白霜。
老妇人绵延不断唱着歌,双手也不停织着布,一手经,一手纬,穿梭快如翻云。
嚓一声,织机旁起了一星火光。
一灯如豆。
老妇人即刻停下歌唱:“别点灯!浪费灯油呢。”
灯火晃了一下,没熄。
昏黄油灯照亮一张年轻女人脸,是林昭。她擎着灯,微微挪移,织机上布匹在光里显现,霎那间,满室生光。
织机上所织的正是一件嫁衣。红缎为底描金绣银,只被油灯一照,那华丽的光彩便蓦地流溢开来,竟如云蒸霞蔚——正是老妇人那双饱经沧桑的劳作的手,织出了世上最美丽的锦缎。
织机上的嫁衣,如今穿在谢珣身上。
所以他端详袖口纹样的时候,才会看见这段回忆。
“娘,我眼睛疼。”林昭说。
“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妇人忧愁地叹了口气,“幺幺,你这般吃不得苦,该怎么办呢?你已经是天赐的娘亲了啊!老婆子我活不了多久,指望不上了。你要吃苦,给天赐攒出三间屋来娶媳妇不是么?”
林昭抿了抿唇,坐回去。
听到儿子“天赐”的名字时,林昭面上浮现出欲呕的神情,紧接着是深深的茫然。她吹熄了灯火。
“幺幺。病好些了么?”老妇人问。
林昭斟酌着说:“还好。只是有时候,腰痛得受不了。”
“等做完这件衣裳,交给族长家,我便带你去镇上瞧大夫。”老妇人道。
“不用了,娘,我……”林昭的话音里,无端带了些哭腔。
老妇人半是责备半是亲热道:“这怎么能不用。你既然嫁过来,就是咱们陈家的人,我可不能亏待了你去。”
林昭闷闷地说:“嗯。”
语声淡去,嘎吱嘎吱的声音再度响起。
黑暗中,女人们正在纺织。
*
陈大的房间里阳光灿烂。
“把门关上。”
陈武看着二哥给嫂嫂解金钗,满不在乎地吩咐自己,竟然差点照做。
二哥那种理所当然的姿态,竟有种隐隐约约的威势。
陈武甩甩头,扶住门框:“二哥,你不走,我也不能走。”
纪川哼笑一声:“你还想看着?”
他俯下身去,对嫂嫂说了句什么。脸贴着脸说的,陈武根本听不见,只见下一秒嫂嫂便伸手环住了二哥的腰,那金钗半解、乌发如云的头颅也顺势依到二哥肩上。
恰好方便二哥替他拆完最后的发髻。
陈武“咚”地倒退一步,嘴唇哆嗦了一下。
眼前之景令他联想到活人村中那个可怕的故事。
夏夜的晚上,王妈扑着罗扇给他讲过许多次。
十五年前,女子林氏卖身葬父,嫁给陈疯子做冲喜新娘。
陈疯子有离魂之症,发作时口吐白沫疯癫不已,但不发病的时候,是个很忠厚老实的人。
陈疯子的母亲更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林昭那样孤苦无依,婆母却从未刻薄过她,还常亲热地叫她“幺幺”,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然而林氏不安于室,竟然红杏出墙!
一朝东窗事发,她被村人处以极刑后沉入了河中。
王妈着力描绘她受刑的惨状,使陈武后背沁凉,从童年至少年时期的噩梦都被女鬼占据。
父亲和爷爷也讲过她。
不过是另一种语调,谴责中又带着一种怪异的欣赏,说她读过书,性子很硬。
年幼的陈武趴在八仙桌前,看见墙上悬挂老太爷和老太爷的太爷的画像。他们头戴乌纱帽,身披绣有白鹤补子的红色官服,端坐椅上,构成家族的光辉梦想。
但在男性长辈们意味不明却又心照不宣的笑声中,另一种罪孽的图腾却在陈武心中升腾而起。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没有脸,总是毫无征兆降临,压在他怀里有如一尊美丽的香炉——
芬芳,沉重,燃烧。
此时此刻这颗头颅忽然有了脸。
嫂嫂的脸。
那是他大哥的冲喜新娘。
陈武心惊胆战地察觉,十五年前那横死之人犯下的罪行,似乎正在嫂嫂身上一点一点地重现。她在村人口中的形象,关乎邪恶、色|欲、身不由己、漂泊无依,全都像是鬼魂附体一般降临在嫂嫂身上。
陈武颤抖着,看着床帷深处大哥叫着“疼、疼”,几乎下一刻就要醒了,而自己肩头一重,仿佛也被一张面庞压在上面,沉甸甸的热度,飘摇的暖香,灼烧着他的胸膛。
“二哥……娘叫你,去守灵堂。”
二哥没听。他拍了拍嫂嫂的背,像是在示意什么,嫂嫂会意,本来只是虚虚环住他腰的双手攀援而上,直到搂住脖颈。
接着——
接着,嫂嫂倾身过去,仰起头,舔了舔二哥的下巴。
陈武仿佛看见二哥搭在人腰后的手倏忽一紧,但是他再不敢看了。
那露出的一点点舌尖,那种仰头的神态……
有九分,像猫在逗人。剩下的一分,陈武想不出,不敢想。只觉得面上发烫,脑袋都变成了一摊浆糊,甩手阖上门扉,飞也似逃走了。
陈武一走,两人即刻分开。
谢珣双手捂脸不想说话。
演得真恶心。虽然是为了吓走陈武,但是……
好恶心。
一定要探知重生真相的想法,第一次出现了半刻动摇。
早知如此……管他什么五脏有缺借尸还魂,直接躺在逍遥门里等死算了!
“师父。”纪川和他肩并肩坐,难得没有动手动脚,“你从前有这样,亲过什么人么?”
谢珣生气道:“你管我亲谁。”
“那就是有。”
纪川的语气里,有种奇怪的郑重。
谢珣忽地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语气冷下去:“是。怎么?”
坐在人怀里,攀着他,脸抬起眼也抬起,那种向上看的神态会让人看起来非常可怜。怯生生地讨好,然后等待发落。
不会有人天生就有这样献媚的姿态。
那是被训练出来的。
属于弱者的、耻辱的烙印。
“别说这个。”谢珣兀自开口,“往事再现,我看见林昭在织布。活人村如此富庶,或许同纺织产业离不开干系……咳咳!”
肺腑传来灼烧痛意。
他在愤怒。哪怕是佯装冷静也无法掩盖。
纪川终于开口,轻轻地说:“师父,你累了。睡一觉吧。”
“不用……”
谢珣出言拒绝,可这具身体竟比他想得还要困乏。
在无边无际的怒火之中,那种冷而微苦的檀木香,再一次笼罩住谢珣。
他陷入平稳的安眠。
*
是夜。
灵堂挂满白幡,簇拥着正中那口棺材。
张翠身披重孝,跪在一旁。
见谢珣进来,她掀了掀眼皮,冷哼一声:“还知道来。”
谢珣借着灵堂烛光,打量那具做工扎实、花纹精美的棺材。
棺材上有七根铜钉。
看来活人村的习俗,是要往棺材上钉“子孙钉”的。
但前夜苏郎中挖的那三口棺材,却并没有长钉封棺。因而,才能被轻而易举打开。
“还不快跪下!”张翠见人立在原地东张西望,心中更是不满,指指自己右后方冰冷的地面,“跪到这来。”
谢珣于是从灵幡后头翻出张软垫,放在张翠指定的地方,跪坐下去。
“你——!”张翠见状,气得瞪大眼睛。
她本来将软垫藏起来,为的就是让儿媳妇在冷硬砖地上跪上一整夜,好好治治他的性子。谁知他这样目无尊长,真是反了天了!
谢珣并不被她怒火震慑,径自问道:“夜里守灵不能只有两人。大妹二妹小武年纪尚幼,熬不住整夜,守灵的该是你、我,还有阿文。如今他还未到,您又遣走下人,应该是想趁此机会,好好教训我吧?”
“是又如何?”张翠被说中心事,颇为不忿,“你勾得我家阿文做出如此逾越之举,存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为了阿大,我早就将你打杀出去了!你不要得意忘形——”
谢珣手刀敲晕张翠。
她两眼翻白软倒下去,谢珣接住她,将两只软垫拼做一处,让她躺在上头。
昏迷的张翠顿时没了张牙舞爪的气势。不过是个干枯瘦小的老太太,华发已生,眉间沟壑深深。
吱呀——
有人开门,带来阵风,吹得灵堂烛火摇曳不止。
纪川阖上门扉,低声道:“灵棚还有人。”
灵棚是临时搭建起来,供前来吊唁亲友暂时歇脚的地方。
其实所谓吊唁,不过是来灵堂拜过,再转去棚中打牌吃喝。
谢珣问:“他们何时会走?”
“有几个人,恐怕要玩上一整夜牌。”纪川走到谢珣近旁,“不过等到天快亮时,肯定困倦已极,听不见声响了。”
“要等到天亮啊……”
谢珣靠着屋中立柱坐下,脸上颇有倦色。
他除一身衰麻外,腰间还系着条红布腰带。
这是因为,守灵时新婚未出百天之人,须佩戴红白孝布,以免喜煞冲白煞。
无论是张翠的所作所为,还是谢珣身上的红色孝布,都在提醒纪川。
那是他新过门的……嫂嫂。
门外隐约传来灵棚中打牌的笑骂声。
长夜漫漫。
这具五脏缺失的身体疲惫已极,谢珣感到眼皮沉重,缓缓进入一场睡眠。
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许多年前,哀牢山。
他盘腿坐于绝情崖下,正拿绢布擦拭一柄横于腿间的青色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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