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晚。秋风瑟瑟,狼嚎哀哀。月色凄清,将刀刃照得冷光湛然。
隔着布巾,双手犹能触到锋刃森寒冷意。
“师父说,名刀认主,要我给你起个名字。”
谢珣喃喃自语,低头看自己映在刀身上的模糊影子,又抬起头,遥望群山树影间深蓝的天幕。
只见新月一弯,正抵在孤峰绝壁之间,仿佛被悬崖扼住喉咙。
“就叫你‘山衔月’吧。”
谢珣低声道:
“愿我永不忘记……从前像被人扼住喉咙那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古刀似有所感嗡鸣起来。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渐渐出现“山衔月”的篆字刻印。
谢珣收起拭刀布巾,双手在其上一抚而过。
他已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只靠手心贴近锋刃时几近被划破的生冷痛感维持清醒。
不远处,一簇簇幽绿火焰正慢慢迫近。
那是山魈的眼睛。
哀牢山位列十地之中,是未修成人形的妖兽的栖息地。
这里山高林密,瘴气丛生。妖兽间争斗不休,弱小的早就灭绝,只有嗜血的强者才能存活。
与其说这是座山,倒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养蛊场。
徐商临给他的拜师考验,便是单靠一柄刀,在哀牢山上活过三个月。
梦中天色渐亮。
哀牢山摇曳如鬼魅的漆黑树影同山魈叫声一道渐渐褪去。
场景一变,谢珣独自一人在雪地中走。身负长刀,自南向北,顶风冒雪。从旭日初升走到暮色西沉,终于来到一处裸露的巨石旁。
世有九州十地,须弥山更在九州十地之外,上接离恨天,下连苦厄海。
这块风雪不侵的裸露巨石,正是天、海、山相接之处。
谢珣拔刀出鞘,划破手掌。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血流不止的左手往巨石上拍去!
那光秃秃的石头上,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
符文流转不息,宛如活物。与此同时须弥山顶风云陡变,乍然间狂风四起,冰雹雪片竟如骤雨般急急坠下!
山衔月似乎窥见主人心中所想,剧烈地摇颤起来。
一股强烈灵流从刀身上迸发,只一瞬,便将谢珣持刀的右臂啃噬得血肉模糊。
血将青色刀锋濯得明澈如镜,映照不断涌出的无数张人脸。
人脸纠集在一起,卷起阵晦暗的旋风,朝谢珣面孔直扑过去。撕心裂肺的鬼哭声从那些人脸口中传出,尖锐得近乎扎穿头颅,令人七窍齐齐淌下鲜血来!
可是再剧烈的反噬也没能阻拦住他。
谢珣反手一振,将嗡鸣不休的山衔月插进身前雪地里。锋刃破开积雪,瞬间吞至没柄!
刹那间,厚逾数尺的积雪纷纷化开,下头竟是一片漆黑翻涌的海水。
鬼刀的震颤之声更大,像在尖叫又像是挣扎,可是没有用。苦厄海的水形成旋涡,裹挟着山衔月,使它沉进深深的海底。
一息之间,风停雪止。
海水消失,积雪弥合,巨石上符文散去。
只有雪原深处,似乎传来几声遥远的鬼哭。
但也很快停息。
抬眼看去,只见夕阳悬在半山,照得这片雪地如世外仙境般安谧。一切恍如全未发生过一般。
谢珣捧起一抔雪,慢慢擦拭七窍渗出的血迹。
被鬼刀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右边手臂,正在一点点生出新的血肉。
他扶着巨石,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接着朝着西南方向长拜下去。
西南方,是哀牢山所在。
“师父,徒儿已完成复仇,今日便封印山衔月,再不杀人。”
“往后余生,我将恪守誓言,清心守戒,约束自身。您若泉下有知,便请……”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谢珣深深呼吸,压下喉头哽咽之意,揩去脸上已经凝结成冰的泪痕。
今日是九月初一,师父的祭日。
一年前的今天,徐商临死在了须弥山上。
谢珣起身回头,却见一个小孩子孤零零站在雪地里。
是纪川。
他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却不料风云突变,脸上都被冰雪割出了血痕。
他正瑟瑟地发着抖。
谢珣走近了,问他:“怕么?”
他抬起头,直视谢珣,眼睛被余晖映成琥珀色:“不怕。”
半月前在书房中他还吓得直哭,如今脸上却真的毫无惧色,只是因寒冷而不住地颤抖。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渐渐苏醒。
他问谢珣:“我看见了你的秘密。你要杀了我么?”
“这又没什么。”
谢珣摇摇头,蹲下身对他道:
“天这样冷,我送你回去吧。”
那时年纪尚幼的纪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一动不动,像被冻傻了,只有双眼缓慢眨动着。那双明亮的棕色瞳仁中,映出谢珣的影子。
谢珣把他抱起来,往回走去。夜色从山雪中弥漫开来,冰蓝的夜色,使夕阳慢慢熄灭下去,只剩下半天暗紫色余烬。纪川坐在谢珣臂弯里,半片冰凉的小脸缓慢地、试探一样地靠在人锁骨处,因为暖和,下意识蹭了蹭。
谢珣“嘶”了声:“好冰。”
“对不起!”纪川如梦初醒,急忙瑟缩地直起身子,那一下差点从谢珣怀里摔出去。
“你就靠着,不碍事。手也冷的话,放进我的衣襟里捂一会儿。不然若是生出冻疮来,每年冬天手都要疼的。”谢珣低头哄他,“别怕。你就是个孩子,依赖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纪川跟踪他来到雪原尽头的事,就这么轻飘飘揭了过去。
“谢、谢谢。”纪川艰涩地说。两只手小心翼翼圈住那人脖颈,只觉肌肤融融如暖玉,薄薄的皮肤之下,是血管正跳动着。
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是凡人。有温度、心跳、温柔的目光。
纪川依在他怀里,那人伸了手来探他额头,说:“还好,没发热。”纪川抬眼,他竟然也正低头看着自己,注视的神情是那么安静那么温柔,长长的睫毛垂落,任雪花扑满在其间。
那一瞬间,纪川感到自己心里也下了一场毛茸茸的雪。
*
谢珣睁开眼,漫天雪色褪去,露出灰蒙晨光。天将欲晓,灵堂开始透出模糊的轮廓。
周遭寂静。
灵棚中彻夜打牌的亲戚似乎终于歇下。
谢珣坐在硬地面上,倚着立柱睡去,醒来时居然没有酸痛之意。纪川站在他几步之遥,袖手等待。
似乎白日里谢珣承认自己曾那样舔吻过别人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
或许因为生气,或许“知难而退”。
不管如何,迷途知返便是好事。
其实谢珣情窍一开,逐渐察觉出徒弟似乎对自己有种别样的感情。这种感情轻些则是挑逗玩弄,重些则是摧毁霸占,谢珣前世见过很多,只是情窍锁上后感觉不到了。如今想起,还是觉得厌烦。那些人有的喜欢嘴上侮辱他,有的在他面前哭,其实都一样。不过追逐一张脸、一副皮囊。
但天上地下他也就那么一个徒弟。
谢珣不愿把徒弟和那些庸俗之徒混为一谈。想了想,找出个理由:许是山中岁月寂寞,纪川又总爱胡思乱想的缘故。
而且——一道电光在谢珣心底霍地闪过。
纪川喜欢读书,是“伤心教主”江怜心的书迷!
江怜心乃蜀中人士,有龙阳之好,姿仪甚美,满腹才情。他只要略施小计,下至十八少男,下至八十老翁,无不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因此得名“花心浪子”。
江怜心情场得意十余载,却最终败在一人面前。
蓬莱阁少主,柳芳倚。
柳芳倚形貌昳丽,气质温润,兼有斩妖除魔正义之志,是个内外兼修的君子,曾多次蝉联“仙门梦中情人”榜首。
江怜心被人讽刺皮相虽好,却远逊于柳生,若再加上内在就更一败涂地,心中愤懑找上柳芳倚。
一照面,一见钟情。
却被柳芳倚毫不留情拒绝:“抱歉,我已有心上人。”
柳仙君向来一心向道,哪有心上人?只听说出生时算出有个“命定之人”,但那人好像十几岁就夭折了。江怜心一合计,便知柳芳倚在骗人。已有心上人是假,嫌弃他太过风流,难以托付才是真!
为此,江怜心深受打击,大病一场。
病愈后他开创“伤心神教”,宣扬男子只有从一而终才能抱得心上人。
开创教派之后,江怜心又著书立说,写下《浪子无可回头》《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等鸿篇巨制。
谢珣死前半年,江怜心刚刚推出他的全新著作《贤惠丈夫最好命》。
书中认为,为妻子浣洗贴身衣物是贤惠丈夫必备技能。如果已经足够贤惠,妻子仍然变心,该怎么办?
江怜心提出一门石破天惊的歪理邪说:
一切如常。只是冷脸洗衣裳。行动上热情似火,感情上冷若冰霜。好让妻子幡然醒悟:你以为你辜负的是谁的爱?你辜负的是一位贤惠丈夫神圣的爱!到这里,也足够让妻子追悔莫及,回头是岸了!
谢珣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纪川非常认真、极其郑重、一字一句为他解读过。
那时谢珣只觉得纪川读什么书都是他的私事,便没放心上。
如今想来——
正是这些歪理,毒害了徒弟的思想。
“冷不冷?”纪川见他醒来,低声问。
“还好。”谢珣站起身,撇开思绪,“开棺吧。”
纪川不动声色,见师父下意识拢紧披在身上的外衫,弯了弯唇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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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伤心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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