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吧嗒,吧嗒。
湿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像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在地上走,直到进无可进,在谢珣身后一寸处停下。
呼,吸。呼,吸。
腐臭气息从背后之物口鼻处喷出。潮湿,阴冷,饱蘸水汽。
谢珣等了一息,转身。
一瞬间苍白眼瞳几乎要挤进他眼眶里,离得太近,谢珣看清了那是双覆着白膜的眼睛,隐约有黑色的瞳孔,在白膜之下震颤蠕动,似乎要破茧而出!
这双眼睛,跟那小厮的,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眼前之物虽然维持着人的体态却已几乎没有人形了,婴儿巴掌大小的青白色鳞片在覆盖了它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在月色中反出异光。鳞片翕合,其下皮肉溃烂,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散发混着水腥的腐烂气味。
谢珣盯着它。
它也端详着谢珣。
忽而,鱼怪咧嘴一笑,谢珣比它更快,立掌为刀,朝它腮下缝隙砍去!
然而一击落空!
若寻常人猛然出招却落空,会被力劲带得向前倒去,然而谢珣身形甚至没有丝毫摇晃,迅速收招四下一顾——
周府,不见了。
眼前,是一座山。
朝远望,无数林木如海,林海尽头,一座暗色城池,俯卧在山脚之下。
城是南坪城,山是南坪山。
魇术幻境主人心意一动,他便已在山中。
鱼怪在不远处,正登石阶。那是由通体白石砌成的登山阶,月下晶莹如堆雪。石阶两旁,栽玉色芙蓉,花瓣在月下舒展婀娜,竟衬得此间如上清仙境,三十三天。
谢珣紧跟鱼怪,拾级而上。
这才看清鱼怪竟穿着一整身的戏服扮相——
身披海浪纹白缎织金甲衣,缠正红色搂带,背上插四面蓝底镶白色团云纹靠旗。
那是一整套戏台上少年将军的行头。
这副行头,应在井中泡过很久,此时重见天日,正不住往下滴水。
可是它并不破败,甚至并不陈旧,在足以令一切失色、只剩灰白轮廓的惨淡月光中,散发着崭新的光彩,让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每种颜色、每个细部。
这套光艳的衣裳,披在鱼怪那具皮肉腐烂鳞片湿黏的身躯上,散发出强烈的冲突之感。
石阶尽头是一间山神庙。
鱼怪立在庙门槛前,五体投地一拜,前额触地,发出绵软的“噗”一声。
明明是鱼怪将谢珣引至此处的,可现下它竟不顾谢珣跟着它,只三拜九叩,跪入殿中,如同最为虔诚、最为苦修的信徒。
最后跪在蒲团之上,久久静默。
谢珣跟着也来到庙里,只见山神殿中燃着两盏长明灯,灯色昏黄。
两侧墙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神龛,里面全是神仙塑像,样态各异,不可尽数,被昏灯抹上层半明半暗的油光。
那些神龛狭小得刚够装进一尊木头神像,排满了两侧整面墙。
烛火黯淡,放在高处的,只能看到一团暗影。
仿佛幽暗而微缩的……三十三重天。
然而正对门的那边墙上,却只有光秃秃一面照壁。
这座庙里没有正神塑像。
“你可皈依?”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不高不低,殊无感情,竟是从墙壁中发出来的。
是这山神庙的“神”在说话么?
那神在墙里?
话音刚落,鱼怪一叩首。
紧接着那声音又响了第二次:“你可皈依?”
这次谢珣听得分明,那声音并不来自那面光秃秃的墙里,而是来自墙壁前的高处,就像是那里本该供奉的高大山神像所发出的声音。
鱼怪没有再跪。
其实它的脊背已经弯曲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却堪堪停在离地一寸处。暗哑的嘶鸣从鱼怪喉中翻滚而出,像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的惨叫,鱼怪嚎啕着,开始支撑不住跪姿,庞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炬般往地面淌去。
谢珣走到鱼怪身后近旁。
此刻鱼怪孱弱至极,杀它,不过是一招之内的事。
谢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自行剥夺视觉后,感官闻声而长,在一片黑暗的疆域中标示出亮点。
鱼怪的惨叫声翻腾不休,如同毒气翻腾的沼泽,混乱而喑哑的嘶鸣中山神第三次发出声音——
“你可皈依?”
那声音在墙边。
离地两丈五尺七寸。
谢珣再无犹豫,飞身而上,踏壁借势拧身,朝虚空一斩而下!
那看不见的神像靠墙而放,头颅正在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谢珣出这一刀,刚好斩中神像脖颈。
出刀的瞬间,明明空无一物的墙边高处,陡然发出两道金铁掣撞的铮鸣!
只有灰尘漂浮的空荡里,猛地爆出一串刀剑剧烈相擦的焰花,那锐光隔着谢珣闭上的薄薄眼睑,在黑暗里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弭。
这一下极震手,力度几乎瞬间贯穿两臂。
但,斩中了。
谢珣落地睁眼,见鱼怪不再跪拜翻身站起,山神殿两侧神龛崩解如沙,山林倒退,一瞬间又回到周府井边,便知自己猜对。
鱼怪形容可怖,却没有杀意。
真正杀机毕露的,是那道来自高处,逼人下拜的山神声音。
山神,才是魇术的主人。
谢珣轻轻吐出一口气,鱼怪已经不见了。十二年不曾握刀,这样的感觉,还真是……
不对!
他在幻境中,为何抽出刀来?
谢珣手握刀柄,几刻钟时间里竟不知如何动作。
月光倾斜着从身后投映过来,在深远的、黑暗的夜空之中,那苍白的光河,勾勒出由天上直到人间的距离。苍穹极深极远,人不可抵。
月色跋涉了遥远的路途,几乎有一千年那么远,才打亮了他的头发。接着深入地照射进去,停留在鼻梁侧面。鼻梁上睫毛的影子在月的余波里,随着呼吸而微微地震颤。
良久,谢珣半跪下去,手指抚过刀身。
这柄刀古制而直刃,杀意内敛。此时倒映月色,刃光如水。
谢珣将脸慢慢贴近,触到冷铁森寒,那严冷的刀锋之意,几乎要将他面颊切出细细的血道来。
此时他忽地想起。
他的重生,本是不应该的。只是刚一重生,他便被突如其来的热闹包围了,小师妹笑着闹着,大师兄默默站在一旁,逛书市买糖人吃糕点,坐在葫芦飞舟上将手伸进云里,路遇妖鬼便拔剑相助,如此赤诚又快乐地过完一天一天,那不是他的人生。
他竟忘记了,如今他所追求的唯一的事,只是死亡。
谢珣贴刀身更近,在久违的一线刺痛里,难以察觉地微微冁然。
想象中血从伤口渗出,淌过面颊。
这种感受就像是捕捉到一只蜻蜓的飞痕,它那淡青色的翅膀正扑打过死亡的水面。
久违了啊。
鬼刀,山衔月。
生死交错的朦胧之中,谢珣肩头忽然传来一丝痛意。
他将手伸至肩头轻轻一拂,却摘下一团血来。
鲜血带着水腥和腐臭,已经脏得辨不出红色,在手掌上方缓缓凝聚、扩散,写出一个字。
“白”。
黑白的白。
白姑娘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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