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顾停舟

吧嗒,吧嗒,吧嗒。

湿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像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在地上走,直到进无可进,在谢珣身后一寸处停下。

呼,吸。呼,吸。

腐臭气息从背后之物口鼻处喷出。潮湿,阴冷,饱蘸水汽。

谢珣等了一息,转身。

一瞬间苍白眼瞳几乎要挤进他眼眶里,离得太近,谢珣看清了那是双覆着白膜的眼睛,隐约有黑色的瞳孔,在白膜之下震颤蠕动,似乎要破茧而出!

这双眼睛,跟那小厮的,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眼前之物虽然维持着人的体态却已几乎没有人形了,婴儿巴掌大小的青白色鳞片在覆盖了它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在月色中反出异光。鳞片翕合,其下皮肉溃烂,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散发混着水腥的腐烂气味。

谢珣盯着它。

它也端详着谢珣。

忽而,鱼怪咧嘴一笑,谢珣比它更快,立掌为刀,朝它腮下缝隙砍去!

然而一击落空!

若寻常人猛然出招却落空,会被力劲带得向前倒去,然而谢珣身形甚至没有丝毫摇晃,迅速收招四下一顾——

周府,不见了。

眼前,是一座山。

朝远望,无数林木如海,林海尽头,一座暗色城池,俯卧在山脚之下。

城是南坪城,山是南坪山。

魇术幻境主人心意一动,他便已在山中。

鱼怪在不远处,正登石阶。那是由通体白石砌成的登山阶,月下晶莹如堆雪。石阶两旁,栽玉色芙蓉,花瓣在月下舒展婀娜,竟衬得此间如上清仙境,三十三天。

谢珣紧跟鱼怪,拾级而上。

这才看清鱼怪竟穿着一整身的戏服扮相——

身披海浪纹白缎织金甲衣,缠正红色搂带,背上插四面蓝底镶白色团云纹靠旗。

那是一整套戏台上少年将军的行头。

这副行头,应在井中泡过很久,此时重见天日,正不住往下滴水。

可是它并不破败,甚至并不陈旧,在足以令一切失色、只剩灰白轮廓的惨淡月光中,散发着崭新的光彩,让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每种颜色、每个细部。

这套光艳的衣裳,披在鱼怪那具皮肉腐烂鳞片湿黏的身躯上,散发出强烈的冲突之感。

石阶尽头是一间山神庙。

鱼怪立在庙门槛前,五体投地一拜,前额触地,发出绵软的“噗”一声。

明明是鱼怪将谢珣引至此处的,可现下它竟不顾谢珣跟着它,只三拜九叩,跪入殿中,如同最为虔诚、最为苦修的信徒。

最后跪在蒲团之上,久久静默。

谢珣跟着也来到庙里,只见山神殿中燃着两盏长明灯,灯色昏黄。

两侧墙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神龛,里面全是神仙塑像,样态各异,不可尽数,被昏灯抹上层半明半暗的油光。

那些神龛狭小得刚够装进一尊木头神像,排满了两侧整面墙。

烛火黯淡,放在高处的,只能看到一团暗影。

仿佛幽暗而微缩的……三十三重天。

然而正对门的那边墙上,却只有光秃秃一面照壁。

这座庙里没有正神塑像。

“你可皈依?”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不高不低,殊无感情,竟是从墙壁中发出来的。

是这山神庙的“神”在说话么?

那神在墙里?

话音刚落,鱼怪一叩首。

紧接着那声音又响了第二次:“你可皈依?”

这次谢珣听得分明,那声音并不来自那面光秃秃的墙里,而是来自墙壁前的高处,就像是那里本该供奉的高大山神像所发出的声音。

鱼怪没有再跪。

其实它的脊背已经弯曲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却堪堪停在离地一寸处。暗哑的嘶鸣从鱼怪喉中翻滚而出,像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的惨叫,鱼怪嚎啕着,开始支撑不住跪姿,庞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炬般往地面淌去。

谢珣走到鱼怪身后近旁。

此刻鱼怪孱弱至极,杀它,不过是一招之内的事。

谢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自行剥夺视觉后,感官闻声而长,在一片黑暗的疆域中标示出亮点。

鱼怪的惨叫声翻腾不休,如同毒气翻腾的沼泽,混乱而喑哑的嘶鸣中山神第三次发出声音——

“你可皈依?”

那声音在墙边。

离地两丈五尺七寸。

谢珣再无犹豫,飞身而上,踏壁借势拧身,朝虚空一斩而下!

那看不见的神像靠墙而放,头颅正在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谢珣出这一刀,刚好斩中神像脖颈。

出刀的瞬间,明明空无一物的墙边高处,陡然发出两道金铁掣撞的铮鸣!

只有灰尘漂浮的空荡里,猛地爆出一串刀剑剧烈相擦的焰花,那锐光隔着谢珣闭上的薄薄眼睑,在黑暗里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弭。

这一下极震手,力度几乎瞬间贯穿两臂。

但,斩中了。

谢珣落地睁眼,见鱼怪不再跪拜翻身站起,山神殿两侧神龛崩解如沙,山林倒退,一瞬间又回到周府井边,便知自己猜对。

鱼怪形容可怖,却没有杀意。

真正杀机毕露的,是那道来自高处,逼人下拜的山神声音。

山神,才是魇术的主人。

谢珣轻轻吐出一口气,鱼怪已经不见了。十二年不曾握刀,这样的感觉,还真是……

不对!

他在幻境中,为何抽出刀来?

谢珣手握刀柄,几刻钟时间里竟不知如何动作。

月光倾斜着从身后投映过来,在深远的、黑暗的夜空之中,那苍白的光河,勾勒出由天上直到人间的距离。苍穹极深极远,人不可抵。

月色跋涉了遥远的路途,几乎有一千年那么远,才打亮了他的头发。接着深入地照射进去,停留在鼻梁侧面。鼻梁上睫毛的影子在月的余波里,随着呼吸而微微地震颤。

良久,谢珣半跪下去,手指抚过刀身。

这柄刀古制而直刃,杀意内敛。此时倒映月色,刃光如水。

谢珣将脸慢慢贴近,触到冷铁森寒,那严冷的刀锋之意,几乎要将他面颊切出细细的血道来。

此时他忽地想起。

他的重生,本是不应该的。只是刚一重生,他便被突如其来的热闹包围了,小师妹笑着闹着,大师兄默默站在一旁,逛书市买糖人吃糕点,坐在葫芦飞舟上将手伸进云里,路遇妖鬼便拔剑相助,如此赤诚又快乐地过完一天一天,那不是他的人生。

他竟忘记了,如今他所追求的唯一的事,只是死亡。

谢珣贴刀身更近,在久违的一线刺痛里,难以察觉地微微冁然。

想象中血从伤口渗出,淌过面颊。

这种感受就像是捕捉到一只蜻蜓的飞痕,它那淡青色的翅膀正扑打过死亡的水面。

久违了啊。

鬼刀,山衔月。

生死交错的朦胧之中,谢珣肩头忽然传来一丝痛意。

他将手伸至肩头轻轻一拂,却摘下一团血来。

鲜血带着水腥和腐臭,已经脏得辨不出红色,在手掌上方缓缓凝聚、扩散,写出一个字。

“白”。

黑白的白。

白姑娘的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纯白恶魔

逆鳞

刺杀美强惨失败我死遁了

该毛茸茸上场乱杀了

魔尊是养鹤大户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逆徒以为我死遁了
连载中又见三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