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奕然正色道：“收到紧急传讯。南坪城妖邪入侵，掌门师尊命我三人速去！”
*
“却说那日，乌云滚滚，山风猎猎。玄门诸人悉聚须弥顶上，但见昏天暗地间，一点光华闪过——正是寂明仙尊出剑。”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午后茶楼中昏昏欲睡的看客醒了一瞬，听得台上慷慨激昂道：
“又说那谢珣，身长九尺，青面獠牙，直如恶鬼一般。见寂明仙尊提剑而刺，暴喝一声，顷刻间，地动山摇，千年古树拦腰折断，竟冲众人直直滚落下来！”
谢珣正慢慢啜着茶楼中不要银钱的荞麦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说书先生编排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想来这说书先生并不知须弥山是座雪山。别说千年古木，就是颗小草也难成活。
只有法阵终年运转的芥子宫中总是气候宜人，花叶葳蕤。
纪川就很喜欢侍弄花草。
他对几盆垂丝茉莉养护得尤其悉心，冬日要摆在朝南的窗台上照光，入夏了阳光炽烈，就放回阴凉的廊下。这种红萼白花的生灵性喜潮湿，所以栽养的盆下要另放一只盛水的浅盆，水里铺上石头，再将花盆安放在石头上。
其实这样的琐碎工序全无必要。院子里其他的花草纪川也只用灵力照护，一样长得很好。
他为何单对那几盆开淡星般白色花的草木亲力亲为，谁也不知道。
或许是山上的日子太寂寞了。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寂明仙尊——也就是纪川——同他过上数百招，一时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最终，纪川浑身浴血，战胜了他这个身长九尺的大魔头。
说书先生激情四溢，茶馆里的听众却兴致恹恹。一阵零落掌声后，众人便打牌的打牌、谈天的谈天、打盹的打盹去了。
时值夏日正午，阳光炽烈，暑气蒸腾。逍遥门一行三人坐在茶馆中，不住喝着凉茶。
连一贯端正的方奕然也抱怨道：“这个周老爷也真是。急匆匆请我们过来，连府上闹的是妖是鬼也无说明，自己却跑得没影。”
苏雪柳回他：“来请我们的小厮不是说了么，周老爷若不在，便是护送夫人回乡下了。脚程不远，想必最迟落日时分，周老爷便能赶回南坪城。”
方奕然叹口气：“周老爷倒是颇为爱护妻子。”
南坪是座小城，与逍遥门所在的潮州城同在宁州。三人御剑而行，捎带个来逍遥门求助的小厮，两柱香便到了周府门口。
小厮在那修得颇为气派的大门口敲了好一阵，见无人应答，挠头道：“小的受老爷之命前往逍遥门求助，紧赶慢赶，也要两日。如今府中无人，想是事情有变，老爷急着，送夫人回乡下老家了。”
苏雪柳问他：“周老爷不在，你们家支使的小厮丫头不来开门么？”
顾停舟二十岁时，回金陵顾家行冠礼，捎带上了她。顾家是真大，仆人流水一般，苏雪柳想着，周府虽没那么富贵，几个仆从该是有的。
小厮欲言又止，只说：“都跑了吧。”
三人正想再问他些什么，小厮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他在路上也是如此，只说家里闹了蹊跷。若要细问，便只支支吾吾说什么“会被听到”，再没别的话。
苏雪柳见状，干脆放了小厮：“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真是无用。算了，你走吧，我们自去打听。”
小厮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好的，好的。对了，午后日头毒辣，大师们自去隆福茶楼避避暑，过了午后，老爷回转来，我便去茶楼叫大师们，如何？”
苏雪柳点头答应过，小厮一溜烟地跑了。
三个人沿街打听周府的事。可那些小商贩一听周府名号，全都不愿多言。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三人找了个茶馆歇脚。
苏雪柳心思活络，和人拼了桌，旁边坐着个姓白的姑娘，打着哈欠道：“这新来的说书先生讲的本子可真是乏味。”
隆福茶楼中，众人皆饮茶，这位白姑娘喝的却是酒。
她穿雪色点银红的衣裙，耳上钳着缀流苏的银环，举手投足间颇为不羁，像个四处漂泊的江湖客。
“谁说不是。”苏雪柳连声附和，悄悄引出话头，“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讲的？我还是爱听些什么妖魔精怪的故事。比如府里闹鬼啦，闹妖怪啦，这样的。”
白姑娘却没顺着这个话头讲些当地的妖鬼传说，只道：“谁说谢珣的本子没意思？只是这个太无聊。”
“是吗？”苏雪柳没套出话来，只得附和白姑娘继续往下说，“我这九师兄，他对那个人最感兴趣了。”
“哈哈……正是。”
谢珣端稳茶杯，刚挤出一个笑，便见白姑娘从袖袋里掏出几本册子，标题分别是：
《冷面剑圣的沉沦》
《谢珣上位史》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前三年演过的本子都在这儿了。一年一封箱，一年比一年火爆。大家都盼着今年能出个惊世之作，谁知是这样的鸡肋。”
白姑娘叹了口气，接着伸出水葱似的指头，点点《冷面剑圣的沉沦》：“第一年演的这个。讲徐商临和谢珣的，反响不错，但大家都觉得有些保守。”
她端起茶杯润了润口：“毕竟嘛，号称从不收徒的徐商临收了这么个徒弟，又带着去哀牢山上那么孤男寡男地处了十来年，谁都知道他俩有点什么……”
“剑圣一生醉心剑道，何曾有情？更不可能行那悖逆人伦之事。”
谢珣打断白姑娘。
这些流言不知起源何处，一度甚嚣尘上。后来，关于他的风月绯闻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多，竟连各派大能都牵扯了进来，仙门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给他另起个青面獠牙的恐怖形象，将传闻盖了下去。
却没想到，明面上的没了，却又以话本形式，隐秘地流传开来。
也罢。他本就是作恶多端，被人编排，也算应得。无非是偶然听到时面疼牙酸，无甚紧要。
只是师父剑术超然，人品贵重，救他于危难之中。
师父被编排，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抱歉，抱歉，我不知你是剑圣大人的崇拜者。”
白姑娘思索片刻：“既然这样，第二本也算了。虽是多人，但也有一点点关于剑圣大人的内容，不好不好。你看看这个。”
谢珣见她把《冷面剑圣的沉沦》和《谢珣上位史》胡乱卷着塞进袖子，又将那本硕果仅存的《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推过来，表情神秘。
“前两本不看不打紧，这一本是最好的，讲的是寂明仙尊与谢珣的一段往事，绝对没有任何关于剑圣大人的内容，你放心。”白姑娘将册子递给他，“相逢一场，便是缘分，这书送给你。”
谢珣只得收下：“多谢姑娘。”
心里想的是找个机会避开小师妹和大师兄，赶快把这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处理掉。
一来二去，白姑娘同他们便算相识。苏雪柳又旁敲侧击一番，总算知道了周府的一些事。
周老爷是外地人，来宁州做茶叶生意，攒了些家底后定居南坪。
男人一旦发家，往往容易变心。然而周老爷对夫人情深义重，绝不纳妾。
十年前，周老爷同夫人搬进了那间大宅。其中亭台流水，颇有江南风致，皆是按周夫人的喜好打造。
“自从住进新宅，周老爷的生意可谓一日千里。或许那间宅子的风水旺他。不过，南坪城人人觉得，周老爷是因为用情专一，才得到上天垂怜，有那么好的财运。毕竟，周老爷真的很爱他夫人，不是吗？”
白姑娘替他们结完账，留下这句话，便飘然而去。
三人在茶馆中又坐了些时辰。苏雪柳去隔壁桌搓了几圈叶子牌，赢到第二百九十七枚铜钱时，周府的小厮终于过来，说是周老爷已经回到府中，请他们过去。
“真回来了？”苏雪柳半打趣着，“我们还以为，他躲回乡下便不回来了呢。”
“这是哪里的话。”小厮领他们拐过一个路口，“我家老爷好不容易才攒下这处宅子，处处都按夫人的意思布置好了，绝不能不要的。——行，到门口了，老爷，我走了。”
说着，小厮冲迎在门口的周老爷一礼，转身跑出了巷子。
周老爷看上去四十多岁，长相十分精干。只是面色有些颓靡，眼下还挂了好大的青黑眼圈，想是为了府中怪事发愁。
见三人走近，周老爷忙迎上来，先是为小厮的失礼，又是为早上让他们吃了碗闭门羹，前前后后告了好一阵罪。
方奕然端出大师兄的架势，一一礼数周全地应付过去。谁知周老爷竟还有件事要他们见谅：
“在下回城路上遇上一名云游方士，名唤子虚真人，道破我妖邪侵体。我亦是心急，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便将真人请回家中，着实冒犯了诸位。——还请、还请……”
“无妨。我逍遥门术法高妙，并不怕旁人偷师了去。”方奕然温文一笑，尽显名门风范。
说话间，几人到了前厅。堂上果然坐着个道人，穿不起眼的靛蓝色袍子，手中拿着木头柄的拂尘。
谢珣顿了顿，不着痕迹地从那人脸上挪开视线。
由周老爷介绍过双方，方奕然发挥门脸作用，体面话说得恳切异常：“路上便听周老爷说起子虚真人，一语道破天机，想必修为不凡。如今一见，竟还这样年轻俊美，着实令人惊叹。”
“仙友过誉。”
那人颔首轻笑，因轮廓分明俊得有些攻击性的一张脸，偏偏能摆出那样温和无害的表情。
他收敛了修为并周身气息，将空明剑换作木头拂尘，可那张脸却未作隐藏，就这样撞入眼中。
他比起从前，清减许多。
*
周府怪事自半月前开始。
先是府中小厮打水时，听到井中有些怪异声响。
分明是平静无波的水面，却从中传出“哗哗”的水声。
还有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像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在石板路上走动发出的声响。
小厮被吓个半死，不敢再靠近自家水井，只好向邻居借水。
可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南坪城家家户户只要听到周府的名号，皆闭门不见。
没办法，只能仍用井水，趁没声音的时候，多打些出来存在水缸里。
如此过了三五日，周老爷晨起饮水时，却喝到异物。
吐出一看，是一弯惨白的人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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