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走之前记得把搁那儿的东西,还有这个,都带走。”
环卫阿姨指着地上的水杯,又踢了踢脚边的开封颜料盒。
游依点了点头。
她把扇形笔搁置在一边,立稳画板细细察看。
整幅画色调铅灰,重笔刻画阴雨天前沉重的潮湿,气息有些腐朽。画的底部是一群蚂蚁,很有“截断式”风格,像被掰断的甘蔗,只有头,或者只有尾。
看了一会后,游依又重新拿起笔。
“这孩子,说句话可真费劲。”环卫阿姨摇头脱下职工马甲。
公园年后才新修,她上岗两个月,碰上游依倒不止一回两回,只是每次打招呼,都是老脸贴冷馍馍。
也是熟了些,她才能得到游依一点肢体的回应,比如回头对视,点头,直接起身收拾东西。
等环卫阿姨的叹着气走远后,游依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她的笔尖顿停在画纸上,最终凝成一个点。
一个漆黑而凹陷的误点,在这张构图清晰的风景画上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在一条人头攒动的街,突兀的她。
幼儿园时,游依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最明显的一点就在于,她没有头发。
当时听过最多的问题大概就是:“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就连园长妈妈第一次见她也是笑说:“小朋友长得真精致啊,像个姑娘。”
年幼时的游依会躲在母亲身后,用母亲宽大的裙尾遮住自己的面庞,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会尽可能将自己缩低一点,因为这样甚至可以遮住自己的头。
可惜耳朵遮不住,她总能听见母亲尴尬的笑声和解释,一次又一次,向园长妈妈,向同学的家长,向亲戚朋友,向医生。
游依一直知道自己有病,但她其实也不在乎自己容貌与性格上的缺陷,虽说这会让她心理上过得艰难一些,但总比身体上的磨难要好受吧。
小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随着长大,游依便不敢这样想了。
小学阶段,她以一种诙谐的优势,迅速失去了这架评判心理与身体磨难痛苦程度的天平。
粘了强力胶的笔从手心拔离,开门散落的大盆粉笔灰呛住鼻息,墙角的挤压,水池的淹没……
那些好像都很难受。
这和总距离自己三米远的同龄人群带来的痛苦,游依比不出高低。
游依整理好绘画工具,提起画板踏上回家的路。
这条路有昏黄的路灯,映在她身上,能看清高度仿真的假发盖住脸颊,和假发一样浓黑的眉毛被整齐的刘海死死压紧,刘海直逼上睫毛。
家里的母亲还算健谈,一言一语地煽动游依的情绪。
“依依。”母亲兴致颇高,“今天下午已经和牙医联系好了,他说明天我们就能去把你的牙套摘了。”
游依一夹一夹地把米饭送进嘴里,她能感知母亲的情绪,也很想给出回应,但她无法共情。
耳边母亲的声音又大了点。
“开不开心?”
游依点了点头。
兰梅往她碗里放进一块排骨,提了口气又说:“还有件高兴的事呢,盛中同意了我们的转学申请,下个星期就可以去报道了。”
收回筷子后她往游依的脸色瞧去,没有表情但兰梅见怪不怪,只是继续鼓起笑脸,“高兴吧?你一直想去盛中呢。”
沉默。
餐桌上一如既往是她的独角戏,饭后,兰梅转身去了厨房。
她隔着手套将浮满油渍的碗筷摁入水底,钢丝球在碟底碗中擦过,沉闷的擦碰声随之响起。
这听了无数遍的声音却在今日显得分外动听。
“高兴。”
兰梅慌张转身。
只见客厅里,放稳碗筷的游依背脊稍弯,双手也叠垂在看不见的桌布下,嘴唇正有动过的痕迹。
晃神的功夫,游依就进了房间。
她把今天的画稿折叠,收纳进书架,又用酒精擦拭了一遍书桌,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塔罗牌。
接着她调暗灯光,将塔罗牌虔诚地捧在手心。
她闭上眼睛,几分钟里,楼道间没有上下的住户,窗外没有树叶婆娑也没有蚊虫声。
抽出一张牌。
伊甸园中,一条蛇伏在生命树上,光芒下的拉斐尔在天空中为一男一女主持婚礼。
游依长松一口气。
恋人牌,这是她聊以信赖的占卜给出的答案。
报道的当天兰梅没能送她去学校,兰梅在那个醉酒的男人吵架,不可开交。
新学校的环境陌生,分不清的岔路口和一张张同龄人的面孔一样令游依心慌。
课后,走在路上奔跑或攀谈的人很多,表彰榜上的人名也是,陌生,且没有意义。
可一想到这些无法辨认的人,都将成为自己的同学。
游依的心底起了躁潮。
双脚徒生畏缩的麻软感,她有种被浪花搅拌的错觉。
真想把刚领的教材和背包都丢在原地,丢落的动静会很大,一定会激起地上糟糕的落叶和落灰,然后她会趁这个空隙头也不回的逃离,能逃多远就多远,能逃多久就多久。
这很危险,并且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视,所以她只是想想,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着急赶来的老师也不会给她这么做的机会。
“游依是吧。”
未着校服的新生在红榜下格外醒目,来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眼镜男,瞧着是又老又年轻。
“我姓崔,是历史五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他语气还算亲和,没有长辈对晚辈的架势,倒是刻意地把声音压细,仿佛和幼儿交谈一样哄说。
“新学校逛过了吗?需不需要抽空老师带你走一圈?”
游依摆脑袋。
崔石生抬了抬眼镜框便转换话题。
他知晓新来的学生有些特殊情况,因此传递友善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谁知这路走着走着,传递的对象就丢了。
身后的游站在白榜下,已经落后几十步有余,压根就没在跟着他走。
立誓传递友善的大善人眉头跳了跳,对自己一番游说后,又灰溜溜地跑去游依身边。
他开始为游依介绍白榜,当然也没忘记刚才他们路过的红榜。
崔石生顺势说道:“你来了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像白榜上的同学不学好,看看这通报批评多丢人。”
见她依旧在发呆,崔石生没忍住催了催:“走吧,这些名字难道你还要一一记下呢?老师不建议你和他们打交道,尤其是那个上榜次数最多的解语,也是咱们五班的。”
一道浊气叹过,“可不是什么好学生,上榜不引以为戒还引以为傲上了,屡次不改,她这个人……”
崔石生枚举着坏学生的光辉事迹。
游依亦步亦趋地跟着崔石生,步子却越迈越小,直到和崔石生隔开三米远的距离,她虚焦的视线逐渐聚焦,声音都变得若有似无。
“她好。”
崔石生不小心跟新同学数落了解语一整路,到了教室后他才略觉不妥。
尤其是看见了班上唯二的空座。
他佯装无事,指了其中一个,“你就先坐那儿,不用担心太靠后或者受同桌影响,每次月考过后我们班都会对座位进行调整。好了,开始上课。”
“崔老师,新同学还没自我介绍呢。”
讲台边的男生吊起二郎腿怂恿,班级一呼百应,都开始叫嚣,“多不公平啊,我们刚来都自我介绍了!”
“就是就是。”
“崔老师,她名字是哪几个字至少写黑板上啊。”
“为什么她可以不穿校服?”
“崔老师,她是哪个学校来的?来我们盛阳,也太想不开了吧。”
哄堂大笑,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汇聚在游依身上。
“头发这么长,我们都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啊。
“不会是大美女装羞涩吧?”
“她是不是脸上长东西了?”
“她腿很长啊,是学艺术的吗?”
“把头发撩开啊,让我们看看你长什么样。”
……
又……来了。
熟悉的目光,声音,好锋利,都在她身上刮蹭。
是一群,不知全貌就能点评陌生人的怪人。
怪死了。
青筋在假发下跳,游依的手心,脚掌和腋下都冒出大量冷汗。
她偷偷呼入一口较深的空气,坠腹的沉重让她略微安下来心。
咚——
教室声音戛然而止,一瞬间,好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引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挑开了,他们齐齐朝那个方向看去。
“自我介绍啊?我叫解语,解语花的解语。”
门口的解语将校服外套蜷成团搂在胸前,从游依的角度能将她的模样一览无余。
脖颈修长而细嫩,小巧的脑袋,近乎完美的身材比例,光是站在那儿,都能与身后的天空几乎美成一体。
投落在解语身上的目光与自己是迥乎不同的,那些看她的同龄人皆是欣赏,儒慕、钦佩,甚至有望尘莫及。
最先反应过来的崔石生气愤地拍击讲台,“胡闹!你迟到也就算了,瞎接什么话?回去坐好。”
“你也坐下去。”他对游依说。
游依点了头。她战战兢兢地迈开步子,耳边仿佛安静到不像话,这让她甚至能将自己一步一步靠近解语的脚印声也听到清晰。
她曾经设想过一万种与解语重逢的可能,像这样站在解语身后,能将她发尾的轮廓都细细描摹,绝对是曾经的幻想中最美好的梦。
座位上的解语很安静,为了避免迟到被崔石生声讨,她的所有热切似乎都在刚才没理头的自我介绍后消磨。
她戴上耳机,背对游依支起手。
疏远、冷漠,但搭配上美貌就是神秘的距离感,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充满了蛊惑。
游依和周围人一样,悄悄打量着解语。
但她的打量更偷摸,也更滚烫。
游依拿出了一本空白的画纸,展开扉页,摩挲着纸的纹路开始构型。
她在用笔在画下自己眼中的解语。
她找了十几年的,一个完美而对她有致命吸引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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