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谢谢

转学多天,游依和班上的同学说得上是零交流。

四周的平静就像是她为自己树立的堡垒,但仅凭她一己之力建构的防御,摧毁起来简直轻而易举。

重遇初中同学罗希月的这天,更是破坏了她生活中残缺的、介于安全与危险之间的平衡。

罗希月认出她来。

“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游依吗?”

熟悉的调侃从身后响起,游依不用转头都能知道大事不妙。

自己马上又要栽入阴影里了吧。

何况罗希月身边还站着她的另一位小学同学,耿娇。

一个旧识的戏谑或许可以躲让,毕竟那只是一个怪人奇怪的行为而已,掀不起大风大浪。

但两个人的八卦绝然是洪水猛兽,止不住的,这种产物一节赛一节高,尤其是两个人发现,双方在互不相识的阶段,居然拥有同一个可以作为话柄的旧识。

这绝对值得大笑特笑。

罗希月她们就是这么做的。

哪怕游依只是接了个水的功夫,也必须要被她们拦下,给她们充当谈资。

“你这是什么啊?”罗希月扼住她的下巴,试图让她的嘴巴咧得更大。

牙套摘取后佩戴的保持器就这样袒露无遗。

“希月,不要欺负我们秃秃啦。”耿娇掩唇在一旁笑着。

“你们也管她叫凸凸啊?”

耿娇继续笑着来扯游依的假发:“是啊,秃秃,你这假头发哪来的,做的挺像那么回事嘛。”

游依当然要躲,但刚接满热水的水瓶还没能来得及拧上瓶盖,于是她闪躲的动作很笨拙。

“啊,假头发?”罗希月像是发现了逆天秘密,大声惊呼,“原来你初中戴假发!”

“对啊,秃秃秃秃,秃头的秃难道不是吗?”

“不是哦,我们是叫她凸牙妹的凸。”

“这么巧啊?”

两人闹笑更欢,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个女生的友谊有了无比深层的递进,她们以取笑游依为共同语言,甚至当作桥梁,作为一种团结自己人排斥他人的手段。

而作为被嘲笑的对象,游依是这里面唯一的“他人”。

侮辱性的外号从来不会引起老师的重视,如果问,那就是同学间玩闹的爱称。

游依的性格也从不会提。

在这种满是未成年人的低级趣味中,那些人总能低俗地达成共识,融入集体,创造集体,成为集体,那才是真理。

如果能有幸成为集体中的领头人物,那才是最了不起。

但罗希月这种低俗的人才不会成为领军。

“你们挡路了。”

路过的解语,在任何方面都遥遥领先那些人的解语,举手投足都是聚光灯下的人物的解语。这样的人,才会是领军。

领军一出现,小喽喽就该畏惧了。

耿娇掰扯她假发的手迅速收回,两个人小碎步立即让出一大截过道。

解语本准备走也会被小弟拥围。

“解语,元旦才艺表演你要来吗?”

“对啊,你和我们一起吧。”

而游依,则在一瞬间变成空气。

“我没时间。”解语离开的脚步被止住,得以抽空瞟一眼“空气”。

耿娇顺势为解语介绍她们高大上的发现,她们试图将游依的丑闻说出,可惜语速不够快,很快就被解语打断。

“我还要去办公室拿作业。”

两人的兴致瞬间消火,只好找借口迅速结束话题,“好的好的,对了解语和秃秃是一个班吧,以后你千万和她……”

“对,所以她也要去帮我拿作业。”解语双手插在口袋,扭头与游依对视上。

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游依正大光明地对上这双眼睛。

“和我去拿作业。走。”

分明是不经商量的冷冷的语调,视线也是平淡无常到像在一个普通的多云日,吃上一口无滋无味的苹果。

可游依还是在那么一瞬间,无论如何深呼吸也遏制不住心底的躁动。

有一首极其激昂的热曲,在她胸前无礼地、不停地烈鼓。

“……解…解……解……”

游依嘴巴上仿佛有刚愈合的的缝合线,她无比不习惯地发声,想要说出什么,始终没能完整说出口。

解语并没有与她并肩而走,而是略微领先一小步,隐约听见身后的新同桌在对自己表示感谢。

游依急得脸通红,终于把解语的名字叫出来。

解语再听。这人结结巴巴的,最终要表达的其实也就那一句话。

“解语,谢谢。”

游依能感受到解语的步子放慢了一点,紧接着,自己似乎有那么一小会,是在与她并肩前行。

“有病?”

“啊?”

解语的身子侧过来,双手依然插在口袋。

“别人怎么对你都不懂反抗,不是有病是什么。”

游依摇头,解语并没有耐心听她继续说下去,一直揣在口袋的耳机又重新被佩戴上。

音量隔绝后,长发下的耳机只留下一个浅白的轮廓,解语的脖颈也白极了。

突地,游依也觉得走廊上静静的。嬉戏玩闹和细碎的翻书声,她都听不到。

“去给我拿化学作业,放我桌上。”

解语的开口没有试探性,好似她已经笃定了游依的脾性,就是一个不知拒绝不知反抗的怂包。

游依点头应下。

“……有病。”

游依先去了趟洗手间。

俯身洗手时,游依随身携带的塔罗牌从兜里露出一角,她不敢耽搁太久,只是用洗净的手探入口袋,将塔罗牌紧紧握实,随后去为解语拿回那本神圣的作业。

回到教室时,一切都变了。

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比八卦传播速度更快的事迹,尤其还是以恶性的流言为基本的八卦。

“她来了。”

新来的转校生是个秃子,曾经还是个龅牙。

“一个女生居然秃头?”

“听说她以前的牙齿龅得像斗牛犬。”

一系列真的伪的关于游依的,那些连她自己都没听说过的故事,在班级里成了这群怪人了解她的依据。

“游依,难怪你来这么多天了都不和我们讲话,你是不是牙齿不利索啊?”

“听三班的罗希月说,你当年抢着搞卫生,不给你干还在班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假的?”

“诶游依,你这假发多少钱?能用多久啊?”

游依只是从讲台前经过一会,就收到了铺天盖地的问号,这些怪人才不会管自己的好奇能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

游依没理,哪怕被水泄不通地围住,她首先要考虑的也不是回答谁谁谁的问题。

她要深呼吸,然后慢动作小幅度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这样她的形象就更加根深蒂固了。

“罗希月说的果然没错,是有点不合群哦。”

“秃秃是吧,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

“哈哈哈哈。”

今天的值日生请假,叫高易轩的卫生委员把未拍灰的黑板擦直接放在游依的桌上。

“秃秃,那今天你值日吧,不然你……不会上吊吧?”

高易轩是个校服沾上油渍也不爱清洗的男生,他留着一头脑残一样的炸毛头发。

“是啊秃秃值日吧,我觉得以后都得她来。”

“不然万一闹了什么的,传出去说我们五班欺负人呢。”

声音又大了起来。所有人都能在把游依当做话题时,拥有高声的力气。每个怪人接上一句,都能在游依的耳膜里划开一道口,直到她听不见任何声响。

游依被动迟钝地陷入一个循环。从恶臭的外号,再到愚蠢的指令,最后是孤立加欺凌。每到一个新环境,似乎都要经历这样的历程。

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吗?有怪人在的一天,就不会有尽头吧。

正当游依沉浸在茫然的圆圆圈圈里,有人再度开口。

“值什么日?”

世界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声音。

刚落下的粉笔灰只来得及在课桌上留下贫瘠的一角,黑板擦被轻而易举地弹飞。

解语从游依手中抽出自己的作业本,刚摘下的耳机线还在她的胸前微微垂摇。

“她没空。”

高易轩匪夷:“她能有什么事?”

解语理所应当地将作业本摊在游依桌上。

“她要给我罚抄。”

解语这时才和游依对视上,但并非为征求游依的意见。

“昨天课上的化学方程式,林宇罚我抄一百遍。”解语顿了顿,好像有点口渴。

她拧开塑料矿泉水的瓶盖随意喝了一口,“你来帮我抄。”

解语的嘴唇还留有水泽,拧瓶盖的她半低着脑袋,脖子看上去更加细长。

游依木木地点头。

自修时间,游依抄下几段后,笔便没了墨。她羞愧地从文具袋里翻找起来。

解语一脸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

什么?是管我要作业吗?游依感觉自己的脸是烧热的油,猛地溅入了几滴清水。

“还没,抄完。”

解语皱起眉头,十分不快地将手朝游依伸近。游依浑身紧张到发硬。

她夺过了游依手中的笔。

“用的笔芯这么细。”

解语随口一说,麻利地拆开笔盖,将用尽的笔芯抽出来,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的给游依安上。

“我只有0.5的。”解语又把笔还给她。

游依慎重地接过,解语撑起右手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即刻陷入睡眠,并不准备接收同桌的反应。

游依认真的在作业本上写下一行新字,看着比之前粗上一倍的字体,新笔芯写下的首字作为转口,留有一节粗重的笔墨。

呆滞着,呆滞着,黑色的油性笔用力地在虎口写着。

解语。

五指闭拢,攥宝物似的将手攥成拳头。宝物在手里被玩捏也好,被揉弄也好,被珍惜爱抚也好。

它变成了游依的所有物。

从那以后,高易轩总会想方设法地让游依来做值日。

解语好像拥有了写不完的罚抄。

每次高易轩来吩咐游依,总会有一支新的笔芯从左手边递来。

游依看去时,只有一个撑着右手,留下茶色后脑勺的解语。

而她要帮这个后脑勺,写罚不完的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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