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显示屏的画面晃来晃去,什么都看不清,终于,摄像头哐哐当当对准了一本书,显示屏稳定了。
书的封面设计有些惹眼,乍眼看过去是大片的精致的花纹图案,书名低调简约得反而成了陪衬。
电话那头的男孩似乎有些犹豫,憋了快三秒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其实我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我想让您帮我看看这本书。”
贺无过虚起眼仔细辨认书封面上的字——万物静默如谜。
《万物静默如谜》是这本书的名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辛波斯卡诗选”。
“这是你的书?”他有些好奇,毕竟视障人士很少会给自己买普通的纸质书。
镜头晃动了两下,男孩说:“正确地说,是我哥哥送给我的书。”
贺无过更不明白了:“你哥哥为什么送你书?”
“哥哥很喜欢辛波斯卡,说她是‘诗界莫扎特’,这本书是三年前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当时他跟我说辛波斯卡的诗很美,希望我也能和他一起感受到。之后,他经常把这本书里的诗读给我听,”男孩顿了顿,“但是去年……哥哥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贺无过深吸一口气。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男孩说:“您的声音很好听,如果我哥哥还在的话,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有点想他,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试试。”
贺无过注意到,男孩提到哥哥的时候,声音是上扬的。
“你希望我为你读一读这本书吗?”他问。
说到这个,男孩有些难为情:“嗯……我很久没有听到我哥为我读书了。”
“好,你今天想听哪一首?”
“我随便翻一页,翻到哪首您帮我读哪一首好吗?因为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
贺无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突然如鲠在喉。
“好。”贺无过说。
镜头开始晃动,手机里穿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很快,男孩就成功翻到了一首诗的页面。
贺无过随着摄像头的倾斜角度微微歪着头辨认到,那是一首名字为《清晨四点》的诗。
“能看清吗?”男孩问。
“镜头往左旋转一点点……”
男孩照做,慢慢转动着手机。
“对对,可以了,”贺无过指导他,“还有点没拍全,再往下移一点……好,停。”
“这首诗名字是《清晨四点》,我现在开始读了。”贺无过提醒道。
男孩“嗯”了一声。
贺无过清了清嗓子,缓缓张口——
“白天与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
辗转与反侧之间的那个小时。
年过三十之人的那个小时。
为公鸡报晓而清扫干净的那个小时。
地球背叛我们的那个小时。
隐匿的星星送出凉风的那个小时。
我们消失,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个小时。
空无的那个小时。
空洞。虚无。
所有其他小时的底座。
清晨四点没有人感觉舒畅。
如果蚂蚁在清晨四点感觉不错,
——我们就给它们三声欢呼。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还得继续生活。”
一首诗念完,贺无过觉得有些沉重,不是那种被如山的重物压制的沉重,而是仿佛被一层层轻纱覆盖,看似飘渺轻盈,却在不知不觉的叠加覆盖中,一点点感到窒息的那种类似沉重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电话两端的人似乎一时间都没有办法走出来,任由可怕的沉默肆意流淌。
终于是男孩先开了口:“谢谢。”
“不客气,晚安。”贺无过说。
按下手机屏幕上的红点,通话就此断开,贺无过觉得自己暂时得到了解救。他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水后他站在原地,突然有些笨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又是一个怎样的时刻呢?
他这么想着,默默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情走向了阳台,抬手撩开了窗帘的一角。
——楼下长椅上原本坐着的人已经躺下了,正确地说是在长椅上缩成了一团,身上裹着的黑色长款羽绒服像个巨大的蝉蛹,将他老老实实地包在里面,看起来有些愚蠢。
贺无过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才发现这人的脚上居然不合时宜地穿着人字拖鞋!
“靠!”贺无过拿起钥匙往外走去。
此时此刻,应该是处在人生低谷还不得不被拖油瓶增添无端烦忧的操蛋时刻。
迟予怀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梦里看到了贺无过的脸,看到贺无过在叫他,而他努力张口,却无法回应他。
梦见眼前砸下一座冰山,而自己毫发未伤,只是觉得寒气袭人,缩成一团还在剧烈地颤抖,眼看着冰山快速融化,像冰淇淋一样……
梦见自己从悬崖落下,落入海里,成了鲨鱼的盘中餐,他知道自己游不到岸边,干脆游进了鲨鱼的嘴里,消极地等待某个瞬间彻底死去。
他还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贺无过就在身边,他挪动身体靠了过去,在相拥的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所谓的踏实伴随他真正从梦中醒来。
那时已经快十点钟了。
从窗外传来的收废品的喇叭声将他彻底惊醒,他发觉自己的头有些沉重,跟灌满了浆糊似的昏昏沉沉。
他缓缓睁开眼,但眼前这陌生的房间让他对现实又有些存疑。
阳光穿过窗帘可怜地洒进房间,明明是透光性良好的亚麻布窗帘,整个房间仍是昏暗无比。
他在微弱的光线中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运作时噪音不绝于耳的空调,外壳已经氧化发黄了。
被塞满了各种书的书柜被玻璃柜门挤压得奄奄一息,旁边是书桌,上面只摆放了一个笔筒,没有多余的东西。
床单看起来已经被洗得退了色,闻着有股新鲜好闻的洗衣液的味道。
明明一切都无比陌生,他却丝毫没觉得害怕,直觉告诉他这是贺无过的房间,随即他迟钝的脑子闪过的某些自己被贺无过背上楼的片段。
不仅被贺无过背上楼,还被他换了身衣服,喂了药,最后被塞进被子里……
只是这会儿不知道贺无过人去哪里了,这被窝里连他的余温都没有。
迟予怀揉着太阳穴,有些笨重地坐了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床头上放着的药和温度计。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大概是发烧了。
于是后知后觉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自己出门太急就穿了个人字拖鞋在城市奔走,因为内心的焦躁而忽略了身体上的寒冷,明明自己在贺无过家楼下的长椅只想躺着休息下,却无意识地就睡了过去。
也许身体早在那时之前就已经因为受凉而被病毒入侵了。
药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迟予怀将纸条抽了出来,看到上面写着“你已经退烧了,起床后最好再量一下体温,如果体温正常了,记得吃个感冒灵巩固一下”。
他看着这张贴心的纸条,心里有些不爽——留纸条说明贺无过这小子又跑了!
他这么想着,找到手机给贺无过电话拨了过去。
这次直接提示已经关机了。
迟予怀决定去一趟医院。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有点不太想承认自己还抱着一丝找到贺无过的幻想。
毕竟这人一而再地失联,绝情的程度多少让他有些受伤。
而他也不想显得自己死皮赖脸死缠烂打。
所以迟予怀内心偏向于自己是去找赵娥,毕竟从得知她醒了之后,迟予怀就没断过去找她的念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算是救过赵娥,所以他断定两人坦诚相见的难度应该不大——在他们都背负了同样多的秘密的前提下。
虽然老田已经为他打探到了足够多的关于贺无过的信息,但迟予怀一直在等赵娥醒来,等这个知晓贺无过最多情况且凭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了贺无过命运的人醒来。
他照着老田以前给的地址,顺利找到了赵娥的住院楼,他进入电梯等待间,看着红色的数字逐渐变换成“1”,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
从电梯上下来了一个中年女人,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水味,迟予怀向来没有观察路人的习惯,低着头便要进电梯。
身后女人的脚步突然停下。
“迟家的少爷?”她有些迟疑地问道。
迟予怀下意识回过头,脸上充满了防备。
他第一眼只觉得对方有些眼熟,随即有些惊讶眼前朴素打扮的人居然是贺玉芬,和之前在商场遇到时候那副艳丽招摇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贺玉芬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坦然地笑着。
他从电梯里退了出来,朝着标着“安全出口”的楼梯间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边上聊会儿。
楼梯间放着一个挺大的全身镜,贺玉芬站在镜子前顺便给自己补了个口红,她看着自己脸上的气色稍微能见人了些,才舍得开口:“如果你是来找贺无过的,可能找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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