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因为不需要商量，这是我外婆要求的，我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我无法违背她的意愿。哪怕……”贺无过突然冷笑起来，“哪怕她跟你一样，执意安排我的一切，要求我听从于她，却对我诸多隐瞒，好像你们都在上帝的视角看着我一个人表演独角戏似的。”
“你外婆醒了？”迟予怀皱眉。
“嗯。”贺无过轻声应着。
迟予怀突然明白了。
从最初赵娥给他取名“无过”就可以看出她对贺无过寄予的人生期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总之千万不要走他亲生父亲的老路。
而上一代就遗留下来的隐患，也注定了他不能活得太招摇，引来祸患。
所以她醒来后发现自己保护了十几年的小孩在娱乐圈一举成名，固然无法接受——他明晃晃地站在炽热的光下面，汇聚了无数的目光，而危险的人也许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就像十几年前贺无过的父母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中，遭遇了火灾，结束了生命。
而她既然救出了这个小孩，必然会拼尽全力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
他完全理解赵娥的担忧，因为他自己也在为此努力改变现状。只不过赵娥选择了最保守的方式保护他，也就是让他退赛，但迟予怀希望贺无过自由。
——在把黑暗中的人揪出来绳之以法的前提下，给贺无过自由。
他们殊途同归，只是在不同的过程中，同样选择了对贺无过三缄其口。
“她没有告诉你让你退赛原因？”迟予怀想要确认一下。
“她咬死不说。”贺无过有些无力，“就像之前她莫名失踪，以及我妈在红画舫门口差点被人拖走，我感觉得到她们十分清楚原因，却不愿意告诉我。”
迟予怀如咽哽喉。
“所有我在乎的人都死咬着自己的秘密，我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贺无过说，“我今天把社交软件都下载回来了，看着微博上那些骂我的人，我好像又觉得自己不是世界的局外人了。”
他冷笑了两声，继续说道：“那段短暂的被众星拱月的当歌手的日子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本就不合理，那应该是一场梦，现在梦该醒了，对吧，迟哥？而那些谩骂才能让我感觉自己真实存在在这个世界——我必须接受自己的人生就是如此，就像城市垃圾的堆积场，任何体面的人经过都会掩鼻嫌弃快速经过。”
“别去看那些东西，”迟予怀仰着头，仍然隔着窗帘执意与他对望，“贺无过，不要去看那些恶意的言论，你也不需要靠他们来认清自己的人生。”
“哥，我们不必掩耳盗铃，你跟我一样清楚，大部分所谓的黑料，都不是假的，所以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打击和痛苦，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不堪的评价了。”贺无过说着，声音越发沙哑，“但是我不甘心，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却被家人无情扼杀，连理由都不给，哪怕她们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也不会再抱有幻想。”
“贺无过，如果你不想退赛的话，我支持你回归舞台。我希望你能做你开心的事情，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只希望你开心。”迟予怀说。
贺无过愣了愣。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他觉得格外熟悉，好像迟予怀总是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重复“开心”这两字，哪怕之前在自己的梦里，也能听到迟予怀口口声声告诉自己：“我会让你开心的，我想要你一直开心下去。”
他突然有些失神。
隔壁写作业的小孩估计题目错得离谱，终于在他妈尖利的训斥中哇哇大哭，在这坐本就不平静的破旧楼房中上演起了精彩的二重奏。
贺无过喃喃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命运降临了，我们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什么开不开心呢？”
迟予怀有些火大，努力忍着没有发作：“你今天就非要跟我一直讲这些狗屁命运吗？贺无过，我认识的你就不是认命的人！”
他笑了笑，语气有些戏谑：“除了总结成命运，我无法给自己生活的真实驱动力量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我是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就像你说我为什么不跟你商量，就做了退出舞台的决定——我根本掌控不了。好像谁都拥有上帝视角来观摩我的人生，指导我必须怎么走，我只是个傀儡，不用给我理由，只需要给我指令……我真他妈受够了！”
迟予怀本来十分想冲上去给他两个大耳刮子，这会儿听贺无过说了大段，又惹得他有些心疼。
贺无过兀自说着：“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开心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陪过我，让我更心安理得地去忽略外面的风风雨雨，虽然……挺让人匪夷所思的，我也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愿意陪着我。”
“贺无过，是不是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我只是把你当作消遣？觉得我最开始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找机会报复你们家？觉得我们分手后我又出现，只是因为习惯或者说怀恋和你建立身体上的关系？！”迟予怀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才放任你身边的人称呼我为‘炮友’，是因为你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面对他强势的话语，贺无过丝毫没有慌乱，好像存心要给他添堵似的，在火中加了把柴火：“你也没有表现出是来找我复合的，每次来找我，最后都变成了睡一觉。”
“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贺无过，但是我现在真的很生气。”迟予怀终究没有入他的圈套，用最后的一丝理性把自己最初的诉求扛了上来，“别他妈激我，你让我上去，给我开门！我要见你！”
而贺无过仍然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冷淡模样：“可我觉得你现在可以跟我吵架，真的，你骂骂我吧，我不还嘴，被你骂总比被那些陌生人骂要好受些。”
迟予怀发现自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以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去哪了！
他找到旁边的一张长椅坐下，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们这段时间一直都有隔阂，但我一直以为我们基本的共识还在，那就是我们互相依赖和喜欢，这是让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基础。”
他的语气诚恳而慎重，让贺无过一时无法接话。
接着，他又开口道：“但我们这段时间的问题也无法忽略，至少在我看来，你十分消极，你不跟我索求任何东西，也不再给我信任，却又能完整地给我一段亲密关系，这很矛盾……”说着，他点起一根烟，匆忙吸了一口又慌乱吐出，长长叹了一口气，“另一方面，我给你什么你都统统接受，用不明所以的笑容包容我的一切，在这方面，你真的就像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看着我演戏，接纳我给你带来的任何东西，不管好的坏的。”
隔壁的小孩终于填上了正确答案，家长严苛的训话声戛然而止，空气顿时安静了不少，这安静让贺无过的恐慌和迷惘变得无处藏身。
“我索求过的，哥，”贺无过说，“我也希望我有资格了解你所有的生活，知晓你所有的秘密，可是你总是把我拒之门外，就像我外婆和我妈一样。”
蓦地，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某种无法解释的厌恶感和排斥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梗在他的胸腔，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苦苦索求。
他不想再僵持下去。
“哥，我现在心情很糟糕，对不起，我想自己呆一会儿。”说完，便挂了电话。
贺无过抬手关了灯，习惯性地把自己关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从窗帘的一角往下看去，能看到迟予怀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模样，没有再拨电话过来，也没有再仰头尝试捕捉他的目光。
不知道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于是贺无过比之前更大胆而贪婪地俯视着楼下的人，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究竟是好奇迟予怀什么时候起身离开，也许是期盼他多呆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串奇怪又陌生的铃声响了起来。
贺无过先是感到莫名的害怕，接着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路明明在他手机上下载的帮助视障人士的app——前段时间因为太忙而设置了关闭服务，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开启了。
他拿过手机，不抱希望地按下了接听键，他记得路明明说过这个电话会有很多人接到，相当难抢。
意外的是，响了好几声的来电，他居然成功接听了。
兴许是深夜接电话的人少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男孩怯懦而小心的声音。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贺无过整理了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听上去尽量稳定。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男孩说。
“没关系，正好我也没睡。”贺无过回到客厅，打开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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