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不再多言，又掀开江北的衣服，少年人独有的薄肌展露在眼前，还有一条条缝合的线，像在干枯的沙漠里爬来爬去的丑陋的蛇，蛇上面鼓着两个青紫的包。
“他倒是挺能挨打的，那么多缝合的伤口，啧啧啧，诶?肚子上还挨了两脚。”
何真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能活就行，我能走了吗？”
他起身就想走，却被医生拉住了衣领:“诶诶，还没给钱呢。”
何真眨了眨眼装无辜:“不是吧哥哥，就是擦了点水包了个棉布，这还要收钱啊。”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未成年人撒娇的意味，仿佛这可以让面前这个没比他们大多少的成年人妥协。
这一套，医生“哥哥”显然不吃，衣领攥得更紧了：“不付钱，我就报警了。”
何真心里暗骂一声倒霉，看着躺在床上安睡的江北，恨不得再给他两脚。
“多少钱?”
“五百”
“多少?！”
何真立马瞪大了眼睛，指着还摆在桌上的三样东西说：“就这些东西你收我五百?！”
“这些东西只要十块，剩下的是躺在床上那小子的，一共五百。”
“那你找他要啊，找我干嘛。”何真觉得面前这人的脸瞬间恶毒起来，像是古代收租的地主。
医生耸耸肩：“不好意思，小本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不是医生吗？有你这样做医生的?”
“那也没有欠钱不还一直拖着的病人啊。”
“那...那那....”何真结巴了起来。
医生耸了耸肩：“反正你的伤我已经处理了，这十块钱你给定了，至于那小屁孩儿，你要么给钱，要么我就把他丢出去。”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心那么狠?”
“这我不管，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医生摇摇头。
何真差点被气得心肌梗塞：“可是我没钱....”
“没事儿啊，没钱就给我打工吧，一天五块，我算算....你打一百天工就还清了，很划算吧?”
“你压榨童工呢?！”
何真本来就被江北咬烂了鼻子，这下又被这人像逗小孩儿似的逗了半天，只感觉自己是个滑稽可笑的小丑，甩下十块钱转身就走。
“诶，不救这小孩儿了?”医生在他身后大喊。
“谁爱管谁管，反正和我无关！”
他只当医生是在放屁，气冲冲地往前走。
待他走了大约一百米的时候，听见扑通一声，回头看去。
那个男孩真被丢了出来，骨折的位置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大太阳底下晒着，整个人可怜巴巴的。
那人靠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真。
何真深吸一口气，依旧不管不顾，似乎真的是狠下心来了。
“这小孩儿真惨，被人欺负了还没人帮他，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何真低头走自己的。
“唉，这天气，要是倒在地上被晒个七八个小时，还不成人干儿了?”
何真当做没听到，步伐加快。
“这骨折啊，要是不及时救治，那就是废了，一辈子都比别人少一条腿，别说跑步了，连走路都走不利索。”
何真捂住了耳朵。
“老天爷啊，这世界上怎么善良的人就那么少啊，怎么偏偏要让苦命的人再吃苦再受罪啊，你真是不长.....”
何真走了回去，和他对视，距离很近脸贴着脸，语气却很平静。
“接受分期付款吗？”
何真守在江北身旁，等他一醒过来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顿。
“还钱，赶紧的。”
“.......”江北脑子还没清醒，听见有个人在旁边说话，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什.......么”他口齿不清地问道。
何真又凑近了些，拍了拍他腿上的石膏：“这，我付的钱。”
他又指了指江北：“五百块，赶紧还钱。”
江北眼神迷茫：“你....救了我?”
何真心想这人说话断断续续的，不会是个傻子吧?不行，傻子也得给我还钱！
他点点头：“不止这样，你还恩将仇报咬了我。”
他指着自己包扎着的鼻子说：“你自己看。”
江北涣散的眼神聚拢，仔细看了看，似乎有些愧疚，他抿了抿唇：“可....可是我....没钱。”
何真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下自己的怒气：“那你说怎么办?”
江北眨巴眨巴眼，上去握住了何真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真诚地说：“我..可以...送给你.....”
“你送我什么?”何真疑惑地问。
“我.....”江北又指了指自己。
之前他咬了自己，又浑身都是伤，何真自然就以为江北是个跟白米差不多的混混，所以当江北一脸单纯地盯着他，说要把自己送给他时，他当然觉得这小子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不会在想什么损招吧?”他狐疑地说道。
江北摇头：“我....送给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声音真诚直白，带着一些少年人特有的稚嫩。
“你把你自己送给我?你得了吧！”何真可不吃这套，无语地甩开手，结果江北又过来抓住他的手。
“我....送给你。”
..........
何真只感觉自己今天遇到智障了，得自认倒霉，干脆起来穿上衣服。
“喲，要走了?”医生笑着问。
何真对他竖了个中指，转身就走。
外面天已经黑了，江水跟着风浪荡起来，何真越想越气，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
风呼呼地灌，一个声音却挤进风声里，低低地，微弱地，却让他止住了步伐。
“等...等一下.....”
江北在后面追他，一瘸一拐。
“你干嘛?”何真问他。
江北蹲在地上喘气：“我很有用的。”
“....”何真无语：“你有什么用?”
江北眼神清澈：“我打架很厉害。”
“你?都被打成这熊样了，还厉害呢？”何真满脸写着不信。
江北点点头：“我...很....厉害”
何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些什么：“那行，下个月同样的时间，你在这里等我。”
江北乖乖地点头：“好”
他不问何真要干什么，只是乖乖答应了下来，仿佛何真要他下地狱下油锅他也愿意。
何真看他那么听话，心情好了些，还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江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主动把头凑了过去。
他比何真高一些，所以弯了腰，见他这么乖，何真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乖，你帮我打一架，我们的账就一笔勾销。”
江北仰头看他，身体还在左右摇晃：“....好....”
何真最后又狠狠地揉了一把，有些舍不得地转了身：“行了，回去躺着吧，养好伤了再说。”
天黑了，变得深邃，云朵也被染成紫色，河边没有路灯，他们的身影被照成黑色的剪纸，一后一前，一高一矮。
“我......叫...江北”江北朝他大喊，何真没回头，空中飘来两个字。
“何真”
....................
白米每个星期会去乡下一趟，他的亲生父母在那里住，他从不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交流亲情，只送食物，送了就回来。
今天也是这样，白米提着大包小包上了面包车，回头嘱咐何真：“多穿点衣服，你 tm 看起来冻得像个傻逼。”
何真说好。
白米又说：“今天别 tm 做生意了，你慢得跟个老婆婆似的，一会儿打碎个盘子弄烂个碗啥的还得我收拾。”
何真说好。
白米又说：“饭给你做好了在冰箱，热了再吃，多吃点，不然老子回来揍死你。”
何真说好。
白米打燃油门，车开始呜呜地振动起来，他把头伸出窗外，还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又觉得矫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车子发动前行，何真笑着招手：“再见。”，对此，白米没有回应，只有中指从车窗伸出。
清晨的雾气还很重，县城里到处都养着鸡，这时都扯着嗓子在叫，有些路灯亮着有些没亮，车就这样开进了光与暗交织的云里，消失在没有边际的马路上。
何真收敛了笑意，把大门用锁链牢牢地锁住，随后去了医院。
医院的医生一见到他，第一反应不是开心，不是疑惑，而是微叹一口气，可很快却又打起精神来，露出一个笑。
“最近如何?家里还好吗？”他亲切地问道。
何真也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好。”
“那就好。”医生笑了笑:“你看起来瘦了些，不过更精神，也是好事，这样的话，跑得快，但还是得多吃一些，吃得好对你的病是有帮助的。”
何真点点头。
医生又说:“你要注意身体，今时不同往日，若是摔着磕着就麻烦了。”
何真又点点头，问道:“我的药?”
“药我是给的，可是.....”
医生纠结了半晌，犹豫着说:“怎么又是一个人来的?你已经被检查出来那么多些日子了，要是再不好好治疗，恐怕活不长了，虽然你总说缺钱，但缺钱是一回事，有没有人陪是另一回事，作为医生，这也许和我无关，可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还是希望你告知他们。”
何真沉默了，好久以后才摇头说:“谢谢你，我自己有打算的。”
医生哀叹一声，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把药递给了他:一些止痛药。
何真出了门，外面雾气消散了一半，街上人声鼎沸，他坐在了台阶上。
几个店铺开了灯开了门，红的绿的亮得好看，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出了门，穿着校服的则没有那么开心，垮着脸好像要奔赴刑场似的，几个大爷坐在路边下象棋，围观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叫好。
他拿着那瓶止痛药，望着碧蓝色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天空下闪烁着的代表人间的烟火，望了很久。
直到太阳又一次露出半截，把他的脸照成橘黄色的时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哼着歌往回走。
一个小孩儿坐在路边，盯着冰糖葫芦看，他想了想，干脆把剩下的两块钱塞给了那小孩。
到家的时候，路明悠正站在门口，手揣在兜里，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起来，巴巴地走过来。
“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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