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花琼一声惊呼。
雪厚,没摔疼,我乃将门虎女,却叫他一招一式带趴,虽是在没设防的情景下,心里也格外屈辱。
但他是皇子,若李瑾不是皇子,我必要嚷嚷比试一番,便是小他两岁,我手里的红樱短/枪也能打得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上京贵公子落花流水。
我迟迟未起身,脸虚虚浮在雪面想等他离开,花琼要扶我起来,我咕哝道:“无碍,莫要理我,丢人得紧。”
花琼抚在我肩上的手一直抖,我知她在忍笑。
“他走没?”我埋了许久的脸,问道。
花琼连声应:“走了,走了。”
我利落地起身拍掉身上沾的雪沫,已经看不到那道人影了,遂拉上花琼进屋取暖去。
这日上元节,我家在庭院里搭建山棚,山棚的立木正对李瑾的客居。雀央长街上的几座灯山开始上彩,层层锦绣彩绸堆叠,万盏灯烛照得一片斑斓,亮如白昼。
我褪去常穿的劲装,花琼为我戴上雪柳,在丝竹管弦声中着襦裙入席。父亲坐主位,李瑾闲和长兄在其下一右一左,祖母尚在病中不便见客,空出她了的席位。
我同祖母父亲告安,一手挑上风灯照路,一手挽着花琼上街看花灯和表演去了。待夜里拎着糕点和新奇玩意归来时,席还未散,却不见父亲、长兄和李瑾的身影。
我四处张望,二哥醉眼朦胧,“知道回来了?”
今日解宵禁,他约是以为我晚归。
优伶在高台上唱《采薇》:“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嗯。”我温声应下,让家丁扶二哥回院,折拐去后厨给他煮解酒汤,途中撞见李瑾从父亲的院子里出来。
“殿下晚好。”
我作了礼,本以为李瑾不会搭理,没成想他出声问道:“竹签穿插的是何物?”
“山楂。”
“何味?”
“酸甜。”
他便笼着长袖与我擦肩而过了。
父亲屋里还掌着灯,我盯着红泥炉内的火光,眼珠好像浮在火上。花琼掀开灯罩,提着我被雪洇湿的裙摆,仔细用烛火的热气烘烤。
我怅然若失,深觉李瑾赴命南下后,许多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在默化潜移中改变了。就好像军营府内的人都竖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这屏障形如天堑,我痴望对面,任我如何竭力也跨不过去。
我厌了这个十八岁的郎君,皇亲贵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瑾独自在院内用膳,除非是往营中去,不然鲜少出门。我在府中游走会刻意避开他的院落,偶尔撞见了便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个女礼,他未唤我起身,我便待他走远。
这日我在校场练/枪,李瑾拥着毳衣暖炉,从唤央湖上的回廊缓步而来。昨夜又下了一夜催松折竹的大雪,荷花枯朽的根茎彻底没入雪层,湖面雾凇沆砀,只有他一道人影冷冷清清。
我轻哼一声,不好明目张胆地避开,便颔首低眉等他过来,预设是行礼过后速速离去。
看见皂靴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眼帘,我作揖道:“殿下安好。”
“别违心叫什么殿下。”他嗓音很淡,“不是一直以来心有不平么?给你与我比试的机会。”
我蓦地抬首,“当真?”
“当真。”
我脱口而出道:“若你伤着碰着了,我谢家人掉了脑袋怎办?”
“本殿瞒着护着。”李瑾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
我走至兵器架旁,“殿下惯使什么?”
“女郎年岁尚小,我不使兵器,且让你三招。”
我此前未将他那点花拳绣腿放在心上,要知我五岁在雪地里扎马步时,他尚由宫女太监捧在怀里暖着。但听君一席话,我不敢看轻,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得罪了。”
我话说的客气,旋即压腕翻手,端/枪疾步平穿刺去。李瑾侧身避开,缨穗擦脸而过。我握紧枪尾停住攻势,长兵短用,控枪连连刺去,皆被他轻易躲过。
三招让尽,李瑾拢着暖炉的手分毫未动。我踢柄扎枪而去,却被他钻了孔子踩住枪柄。我一急,几番收力,那皂靴仿若有压山之势。
李瑾突然松了足下的力道,不想我恰好倏忽收力,便顺着力道朝身后的兵器架摔去。
为什么迟迟才知道身后有兵器架呢,因为李瑾竟飞身过来护我,我先听见兵器架倒在雪地里的震响,再是骨裂声,而后就是耳边传来的一记闷哼。
我们矜贵的十七皇子,被尚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子压断了臂骨。
我看见他额前冒出的冷汗濡湿鬓角,忙问:“殿下无恙否?”
他半坐虚捏了手骨,而后觑着我面表无情道:“骨裂,寻医来。”
我闻言丢了枪,连滚带爬地奔去马厩打马出府,沿着马行街一路往北驰聘,去医铺寻了大夫。
那大夫须发皆白,差点叫我的马颠掉半条老命。
李瑾因我负伤,父兄问责,他依言庇护,隐瞒实情。
从参星横斜至明烛天南,我房中的灯续了一夜。我百无聊赖地拿银针挑着灯芯玩,仍是不明白为何有人辱他几句,凄惨死状。而我厌他避他,李瑾看得澄清,却仍要护我这一下。
因李瑾的骨伤,我时不时觍脸送些点心汤水去他院落。他的小厮斜眼看人,掀开食盒盖子仔仔细细地查看,有时收,有时不收。
我渐渐摸出规律,李瑾不吃杏仁,不食花生。
雪融开春,城中士女多去远郊探春。我自是不愿去,央求二哥给我入马场的令牌。
这日逃学,约上几位将门的同窗在马场打马球,酣畅淋漓之时,堂哥沈庆突然朝我挤眉弄眼,我顺着他的目光撇去,父兄和李瑾领着一众将士,正立在高高的观景台上,也不知看了多久。
李瑾右臂仍夹着圈竹片,我心下虚了又虚,握着缰绳的手登时便松了,好赖没从马背上翻下来。
父亲深看了我一眼,领着几位将军挥袖而去。
我自知这顿家法逃不掉,卯足了劲挥杆,无人再拦。
——这几位怂的很,纷纷大惊失色,弃马而去。
真真是呜呼哀哉!
——
再抬眼时,李瑾的身影也消失了。我攥着一把马缰绳,正要唤马奴来帮,李瑾又出现在不远处。
原是他从高台走下。
我退步作揖喊道:“殿下。”
李瑾应了声,望向我身后的八匹骏马。
我看着李瑾一举一行不动声色,回想他的年岁,以为他不过只是位少年郎罢了。或许他昔日在京都的御街上吹箫策马而过,也曾鲜衣引红袖,应许人间第一流。
我假意关怀,问道:“殿下现可安否?”
“微恙。”
我又问:“殿下可骑过马?”
“不曾。”他这样说,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有落寞一闪而过。
我敛住讶然,一时心软,弯眼笑道:“殿下,不如三娘为你牵马,绕内场走上一遭。”
“可。”他竟应下了。
旁边的小厮见状似乎要劝,李瑾一个眼风扫去,那人便噤若寒蝉。
我唤李瑾选马,他斟酌后选了我常骑的那匹,名红昭。
南疆的少年郎几岁便在马背上滚爬,为何他贵为皇子,却从未骑过马?上京男子六岁入学宫学射御之术,他又怎会从未骑过马?
倒盼着这是哄骗人的话。
但当走完一圈,我仰头看着马背上高大的人影,春光明媚下长空寥廓,李瑾眉眼里的冰雪似乎也雪融了些,竟让我看出细碎的笑意来。新芽初绽,篱笆旁的垂柳枝绦被风吹的荡漾,我停下脚步说:“殿下,一圈完矣。”
“再走会罢。”他垂眸看着我说,“听闻三娘常年习武,今日观之,马球也打的甚好,想必不会因这几步路觉着疲累。”
他一句话含沙射影。
我二哥常说文人酸腐,言语迂回却又刀刀见血,我此时到觉得这十七皇子也不遑多让。
我带他在内场走了十二圈,之后一路无言,末了他只说了一句,那甲士不是他杀的。
我头次牵马是为花琼。她长我二岁,那时却比我瘦弱许多。花琼总蹙眉,意态孑然,从里到外上下透出一股悒郁。我知她苛刻蹉跎了很长一段日子,想她展颜,便带人去骑马,那迎风的飒爽仿若能吹去心头所有隐而不发的闷苦。
第二次是为十七皇子牵马,怜惜过花琼的那种情绪又重新浮了上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旁的什么,彼时我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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